北方的雪来得总是那么突然,仿佛天空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决定将积蓄了一整年的白,全都倾倒在这片土地上。那年的雪下得尤其大,鹅毛般的雪花从铅灰色的云层中簌簌落下,不多时便将整个小镇裹进了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在村庄最北的房子,便是我的家,而我们林家已然一副被雪围攻的模样,从冻住的玻璃上,隐约可以看见房间内的壁炉,以及正在生产的母亲。可不知如何表达的心情,笼罩在我的父亲脸上。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父亲大声喊到医生怎么还没来!声音里满是焦急。他时不时望向窗外,可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
风雪并没有削弱的意思,挥舞它的鞭子,狠厉抽在我那父亲几十年所建起的家,但命运却降临在我的家。我的出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反正是给予我的母亲极大的痛苦,但我并非记得那时的事情。
“保孩子...“母亲突然仰起脖颈,青筋在惨白的皮肤下剧烈跳动,“一定要...保孩子...“她喉咙里滚出半声呜咽,像被掐断的琴弦。床单上的血渍正在扩大,像朵寒冬里不合时宜的杜鹃。
当午夜教堂钟声穿透暴风雪时,婴儿的啼哭与屋外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同时迸发。母亲用染血的褥子裹住女婴,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孩子左肩胛骨上,赫然印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雪花形胎记,像是有人用最细的笔蘸了朱砂精心描绘。
“妹子!你看看...“父亲转身去摇妻子,却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凝固在望向窗外的角度。母亲最后的视线穿过结满冰花的玻璃,停留在漫天飞舞的雪幕深处。血浸透了半张床褥,在她身下凝结成暗红色的冰。
“就叫初雪吧。“父亲用长满老茧的拇指轻抚女儿肩上的胎记。婴儿忽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一片雪花恰巧落在她睫毛上,像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个吻。
我出生在北方最暴烈的雪夜。
那晚的雪不是飘落的,而是倾泻的,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白色的伤口。风卷着冰碴,把整个世界刮得模糊不清。母亲在血与雪的撕扯中挣扎了整整一夜,最终只换来一个残忍的交换——我的第一声啼哭,成了她最后的呼吸。
我是有幸,还是不幸?
有幸的是,父亲说,我降生那一刻,肆虐了三天的暴风雪突然停了。月光破云而出,照在新雪上,整间产房都浸在银蓝色的寂静里。李婆婆把我裹进还带着母亲体温的褥子,说我肩上的雪花胎记是母亲留下的吻——她把自己化作了风雪中的最后一朵温柔。
不幸的是,我永远无法知道那体温的真实触感。
我的生命始于一场死亡。我的故事,从一张泛黄的相片开始书写。相片里的女人有细长的眉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她站在春日的桃树下,肩头落着两瓣粉红。这温柔的模样与我出生那夜狰狞的血色产房如此割裂,以至于我总怀疑——那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父亲把相片藏在樟木箱最底层,每年只在初雪那天取出。他会用袖口反复擦拭玻璃相框,却从不说“这是你母亲“。直到我六岁那年,看见一滴水珠突然砸在相片上女人微笑的唇角,才懵懂地意识到:原来暴风雪从未真正停止,它只是从那个冬夜开始,转移到了父亲的眼底。
而我成了这场风雪永恒的见证。肩上的胎记会在每年第一场雪时隐隐发热,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烫伤。镇上老人说,这是亡魂在人间最后的牵挂。于是我常常在雪夜里赤脚站在院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幻想其中某一片会突然开口,告诉我那个答案——
母亲啊,您用命换来的这个孩子,您可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