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伏在桌上浅眠,突然被一阵窸窣声惊醒。程屿正把一条驼色围巾轻轻盖在我肩上,见我睁眼,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我只是……”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值班老师说要降温。”
围巾上有淡淡的雪松气息,边缘还留着细小的线头,像是手工织的。窗外开始飘雪,他的耳朵在应急灯下红得透明。
“谢谢。”我低头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
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把我的水杯续满热水,然后退回到三张桌子外的位置上。整晚我们谁都没再抬头,但我知道他翻了十七次书页,咳嗽了五次,偷偷看了我八眼——我都数着。
凌晨三点十七分,图书馆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
程屿退回到三张桌子外的位置后,空气似乎凝固了。我悄悄抬眼,看见他正机械地翻着一本《植物生理学》,但整整十分钟都没有翻过一页。他的指尖悬在书页边缘,像是被冻住了,又像是怕翻书的声响会惊动什么。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扑在玻璃上。应急灯的冷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桌角。我盯着那道影子看,发现他的脚尖时不时会轻轻点一下地面,节奏凌乱,像是无声的计数。
我的水杯冒出袅袅热气。
程屿倒的水总是七分满,温度刚好能暖手又不至于烫口。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下来,在桌面上汇成一个小圆圈。我用指尖蘸着水,无意识地在桌上画了一朵野菊的轮廓,又迅速抹掉。
余光里,程屿突然动了。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眉头微皱,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纸袋窸窣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他立刻僵住,心虚地往值班老师的方向瞟了一眼。
纸袋里是两个红豆面包。
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朝我走来。我的呼吸一滞,急忙闭上眼假装睡着。脚步声在离我两米处停住,接着是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的声响。
“……趁热吃。“
他的声音比雪落还轻,说完就快步离开,甚至撞翻了一把椅子。哐当一声响彻整个阅览室,值班老师愤怒的呵斥声和他慌乱的道歉声混杂在一起。我把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闻着雪松气息里混进的一丝红豆甜香,嘴角忍不住弯起来。
凌晨四点,我的笔没水了。
用力甩了甩,笔尖只渗出一点可怜的蓝墨。正当我纠结要不要去自动贩卖机买笔时,一支钢笔突然从侧面推过来。
程屿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旁边,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用、用这个吧。“
钢笔是深蓝色的,笔帽上有细小的划痕,握笔处已经被磨得发亮。我小心地接过,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指甲盖。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插进卫衣口袋里。
“谢谢。“我拧开笔帽,发现里面灌的是靛青色墨水,字迹会随着氧化慢慢变深。
程屿没有走,他站在我身后,影子笼罩着我的笔记。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的发顶,呼吸声比平时重了些。过了大概半分钟,他突然说:“你写错了一个公式。“
他的手从卫衣口袋里抽出来,悬在半空,似乎想指给我看,又不敢真的碰我的笔记本。最终只是虚虚地在我笔记上空划了一下:“光合速率的单位应该是μmol·m²·s⁻¹,你少写了一个负号。“
他的指尖在冷空气里微微发抖。
凌晨五点半,天空泛起蟹壳青。
程屿趴在桌上睡着了,眼镜歪在一边,镜腿压出一道红痕。他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但每隔几行就会突兀地出现一个“林“字,又被匆忙划掉。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钢笔放在他旁边。他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还沾着一点红豆面包的渣。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想帮他擦掉,却在即将碰触的瞬间刹住。
窗外,雪停了。
值班老师开始催促学生们离开。程屿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对上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我们同时愣住,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琥珀色的透明质感,映着我慌张的脸。
“早、早安。“他结结巴巴地说,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正好蹭掉那点面包屑。
我攥紧围巾边缘,突然发现内侧缝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标签:“给S.X..12“。针脚笨拙,有几个地方甚至打成了死结。
收拾书包时,程屿磨磨蹭蹭地跟在我身后。
图书馆的玻璃门结了一层霜,他抢前一步推开,冷风卷着碎雪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突然感觉围巾被轻轻拽了一下。
“那个……“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几乎听不清,“天气预报说今晚还会下雪。“
我抬头看他,他的鼻尖冻得发红,眼镜片上蒙着白雾,却固执地不肯擦掉,好像这样就能遮住他闪烁的眼神。
“所以?“
“所以!“他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压低,“所以围巾……你可以继续留着。“
晨光中,我们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远处有早起的乌鸦掠过枯枝,发出沙哑的鸣叫。
“好。“我终于说。
程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还有这个!虽然现在没下雪但是……“
话没说完,伞弹簧突然失灵,啪地一声在他手里弹开,正好打中他的下巴。他痛得“嗷“了一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激起一串回声。
我忍不住笑出声,他捂着下巴,也跟着傻笑起来。
雪地上,我们的影子渐渐被朝阳拉长,中间始终隔着恰到好处的二十厘米,像两个互相环绕却又不敢靠近的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