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浓郁,烛火将相拥的影子投在锦绣屏风上,拉得很长。萧彻那句“本王要你,做这摄政王府唯一的女主人,做我萧彻的王妃”如同滚烫的烙铁,烙印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烫得林微骤然清醒。
她猛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力道之大,甚至牵动了萧彻未愈的伤口,引得他闷哼一声。林微却顾不上了,踉跄后退两步,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震惊与抗拒。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方才的迷蒙水光尽数消散,只剩下锐利如冰的清醒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王妃?”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打破了殿内旖旎的余温,“殿下在说笑吗?”
萧彻看着她瞬间竖起尖刺的模样,眉头紧锁,方才的柔情蜜意被不解取代:“说笑?本王何时拿终身大事开过玩笑?林微,你我心意相通,并肩至今,这天下,还有谁比你更配站在本王身侧?”
“心意相通?”林微像是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自嘲与悲凉,“殿下是摄政王,权倾朝野,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可殿下想过没有,林微是谁?”
她抬手,指向窗外——那是筹策阁的方向,尽管被重重宫墙阻隔。
“我是林微!是那个在国子监考场上,用算盘和拳头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的‘玉面罗刹’!是那个在户部泥潭里,揪出蛀虫、革新盐政、为国聚财的算学博士!是那个在司农监田垄间,带着女子与蚜虫搏斗、观星测候以求农桑的国士!是刚刚被殿下您亲手推上太傅之位、参知政事、总理财赋工造的林太傅!”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每一个头衔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基石,垒砌着她不容置疑的尊严与价值。
“殿下,”她直视着萧彻骤然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您一句‘王妃’,就想把这些都抹去吗?让我从此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做一个只需相夫教子、打理后院的‘摄政王妃’?每日晨昏定省,与那些命妇贵女虚与委蛇,讨论衣料首饰、家长里短?等着您下朝归来,再奉上温言软语?”
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痛楚:“殿下,您可还记得明慧学堂里那些女孩渴求知识的眼睛?可还记得苏婉娘她们在田垄间、在伤兵营里挥洒的汗水与价值?可还记得您在朝堂之上,为我力排众议时所说的‘唯才是举’?!”
“我要做的,是让‘林微’这个名字,成为天下女子可以抬头仰望的星辰!让她们知道,女子不止有后宅方寸,更可凭才智立于朝堂,经世济民!我要让明慧学堂开遍州县,让女官制度不再只是筹策阁门外的点缀!我要用算学格物,让这大胤河清海晏,仓廪丰实!我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桩桩件件,都才刚开了个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眼神决绝而坚定:“殿下,您告诉我,若我成了‘摄政王妃’,这些事,我还能做多少?那些勋贵宗亲、守旧老臣,会用多少‘妇德’、‘规矩’的枷锁来捆住我的手脚?世人眼中,我的所有成就,是否都会变成依附于您这棵大树的藤蔓?我林微的立身之本,是算珠,是拳头,是胸中所学,不是后冠!”
林微挺直脊背,如同雪峰之巅迎风傲立的孤松,那身深青劲装此刻仿佛战甲:“殿下的心意,林微并非草木,岂能无知无觉?战场上的牵挂,椒房殿中的…情愫,我认!”她坦然承认,脸颊微红却毫不退缩,“但这份情,不该成为禁锢我的金丝笼,更不该成为埋葬‘林太傅’的坟墓!殿下要的若是依附于您的王妃,抱歉,林微做不到!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站在您身边,以林微之名,以国士之身,与您共掌这天下风云的——同路人!”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萧彻心头炽热的火焰,也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比星辰更璀璨的信念之光,看着她为理想而战的凛然姿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句自以为深情的“王妃”,对她而言,是何等沉重的枷锁与否定。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保护,却忽略了,她从来就不是需要攀附的藤蔓,她是能与他比肩、甚至在某些领域超越他的参天巨树!她要的不是他给予的尊荣,而是自己打拼出的天地!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复杂难言的神情。
**(翌日,紫宸殿御书房)**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皇帝萧恒坐在御案后,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面前摊开的,正是工部军械司关于“惊雷”外壳材料以次充好、导致前线数枚哑火险些酿成大祸的弹劾奏疏!矛头直指新任太傅林微监管不力!更隐隐暗示,她骤然擢升高位,德不配位,才引发此等祸国殃民之事!
“林太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痛心疾首,唾沫横飞,“你身负陛下与摄政王重托,总理工造,竟让此等劣材流入军国重器!致使前线将士险遭不测!你可知罪?!女子参政,终是祸乱之源!牝鸡司晨,国之大忌啊!”他再次祭出了这面陈腐却仍有杀伤力的旗帜。
“李大人此言差矣!”户部赵尚书(林微新政支持者)立刻反驳,“材料采购、质检流程,皆有旧例可循,林太傅履新不过数日,岂能事事亲为?分明是工部内部有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栽赃陷害!此时不查蛀虫,反攻讦主官,是何道理?”
“查?怎么查?”另一位保守派官员阴阳怪气,“林太傅如今位高权重,又深得摄政王殿下…嗯…‘信重’,谁敢查?怕不是查来查去,最后又是不了了之!”
“够了!”一直沉默的萧彻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冰冷,蕴含着雷霆之怒。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争吵的群臣,最后落在林微身上。
林微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一旁,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恶意的攻讦并非针对她。直到萧彻的目光投来,她才出列一步,对着御座上的萧恒和萧彻,深深一揖。
“陛下,殿下。材料造假,贻误军机,证据确凿,此乃大罪。”她的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被诬陷的慌乱,“臣身为工造总理,监管不力之责,难辞其咎。请陛下、殿下责罚。”
她竟然认罪?!不仅保守派愕然,连支持她的赵尚书等人也愣住了。萧彻眉头紧锁,眼中风暴凝聚。
然而,林微话锋一转,腰背挺得更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几位攻讦最凶的官员:“然,臣请罪,是为自身失察!绝非认下这‘女子祸国’的污名!更非认下尔等借此案,行打压新政、否定女子才智之实的肮脏用心!”
她抬手,一份厚厚的卷宗被随侍女官恭敬呈上御案。
“此乃臣昨夜通宵核查的工部近三年所有军械材料采购、质检、入库的详细账目与流程记录!其中疑点、漏洞、经手人签字画押之矛盾处,臣已用朱笔一一标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造假者手段隐蔽,非一日之功!其根须早已深入工部肌理!臣履新数日,能揪出此案,正是凭这算学推演、逻辑分析之能!敢问诸位大人,若按尔等‘妇人不该抛头露面’之理,此等深埋多年的硕鼠,是否就该任由其继续啃噬国本,直到大厦将倾?!”
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色变幻的官员:“至于‘牝鸡司晨’?哼!若无臣这‘牝鸡’在后方筹粮造械、献计‘惊雷’,雁门关大捷从何而来?若无臣这‘牝鸡’在司农监改良农具、预测虫患,去岁粮荒何以平稳度过?!尔等饱读诗书,眼中却只见男女之别,不见家国大义、黎民疾苦!空谈礼法误国,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掷地有声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那份详实的卷宗和铁一般的事实,让保守派哑口无言,脸色青白。
萧恒看着御案上那份沉甸甸的卷宗,再看看殿下那个在千夫所指中依旧傲骨铮铮、锋芒毕露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丝微弱的叹息:“林卿……辛苦了。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同林太傅,严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臣,领旨!”林微肃然应道,目光与萧彻投来的、带着深沉激赏与复杂情愫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下朝后,宫道)**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萧彻屏退左右,与林微并肩而行。
“今日朝堂……”萧彻开口,声音低沉。
“殿下不必多言。”林微打断他,目视前方,脚步沉稳,“材料案是有人故意在我升迁之际发难,想一石二鸟,既打击新政,也抹黑我,最好能将我拉下马。其背后,必有二皇子余孽与朝中守旧势力勾结。”
“你既知凶险……”
“凶险又如何?”林微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萧彻,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脸上,映照着那双清澈眼眸中坚定不移的光芒,“殿下,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从踏入国子监考场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前方荆棘密布。王妃的尊荣或许安稳,但那不是林微要走的路。”
她望向远方宫墙外隐约可见的筹策阁轮廓,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憧憬:“我要看着明慧学堂的灯火点亮更多州府,要看着司农监的良种撒遍大胤的田野,要看着天象台的星图为万民指引农时,要看着女子凭真才实学立于朝堂,不再因性别而遭诘难!这些事,一件未成,我岂能安心困于后宅,做那笼中的金丝雀?”
她收回目光,看向萧彻,眼神坦荡而带着一丝恳切:“殿下,您的情意,林微感念于心。但请殿下明白,林微所求,非王妃之位,而是这天地广阔,能让我以‘林微’之名,施展抱负,与您并肩,共绘这大胤的——锦绣河山图!”
萧彻久久地凝视着她。夕阳下,她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纤弱却蕴含着撼动山河的力量。他心中那点因被拒绝而产生的郁气,在她这番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志向面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爱恋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尊重。
他缓缓伸出手,这一次,不是强势的禁锢,而是掌心向上,如同一个平等的邀约。
“好。”萧彻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是本王狭隘了。你要的天地,本王给你。你要的并肩,本王陪你。这王妃之位……本王替你留着。待你林微,亲手绘就了你心中的那幅星图,觉得可以暂时放下算盘,来管管本王这后院了……我们再议。”
林微看着那只宽厚的手掌,又看看萧彻眼中真诚的尊重与包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一丝释然又带着暖意的笑容在她唇边绽开。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同样伸出自己的手,与他掌心相击!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响起,如同一个郑重的盟约。
“一言为定,殿下。”林微眼中笑意粲然,“待我星图绘就,再来与殿下……算算这‘后院’的账!”
两人相视一笑,前嫌尽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并肩而行,目标明确——不是那象征着尊荣却也意味着束缚的椒房殿,而是宫墙之外,那属于开拓者与改革者的、无限广阔的天地。至于那王妃之位?且让它空着吧,直到那位执掌算珠与星图的国士,愿意暂时搁笔,来拨动另一根名为“情缘”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