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晴

雨季的尾声,像一场缠绵病榻者最后的喘息。连日的滂沱终于收敛了气焰,天空不再是沉甸甸的铅灰,偶尔能撕开几道缝隙,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带着潮气的阳光。空气依旧粘腻,但那股令人窒息的霉腐味,似乎被这微弱的晴光冲淡了些许。

陈小雨像往常一样,下班后习惯性地绕到修理铺那条幽深的巷子口。卷闸门依旧半开着,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冀,在日复一日的空寂中早已磨损得只剩下习惯性的张望。

然而今天,巷子深处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却异常熟悉的金属碰撞声!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她屏住呼吸,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

卷闸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浆得有些发硬的深蓝色旧工装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弯腰在整理工作台上散乱的工具。他的动作有些慢,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浮,但那个宽阔的肩背,那微微佝偻却异常熟悉的轮廓……

“周师傅?!”陈小雨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惊喜,冲口而出。

那个身影猛地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是周强。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高,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和粗糙。眼窝下的青影更深了,仿佛承载着翻山越岭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门口站着的陈小雨时,那层厚重的、惯常的沉郁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拨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死水微澜。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离开时更加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他放下手中的扳手,站直身体。那身旧工装穿在他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瞬间淹没了陈小雨。他真的回来了!在雨季尚未真正结束的时候!她眼眶发热,声音带着雀跃:“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家里…大娘怎么样了?”一连串的问题像雨点般砸过去。

周强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脸颊微红的姑娘,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像一道暖流,熨帖着他一路风尘仆仆、浸满寒意的身心。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离开前的沉重:

“昨天…夜里到的。怕吵着人。”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门外湿漉漉的巷道,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肯定,“娘…没事了。村里人…帮衬着。”

陈小雨的心提了起来:“帮衬着?”

周强点了点头,目光落回陈小雨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平静的释然:“嗯。我爹…以前,是为了救人,在发大水的时候…没的。”他说得很慢,很轻,仿佛在讲述一件极其久远又极其沉重的事情,“村里人…记得他的好。这些年,一直明里暗里照应着娘。这回娘病得凶,也是他们连夜抬着,翻山送去县里,又转到市里的医院。”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某种情绪,“…市里医院能报销不少,村里也给娘申请了补助…钱上,缓过来了。”

他寥寥数语,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陈小雨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原来他沉默的肩膀上,不仅扛着自己的病痛和生计,还扛着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沉甸甸的乡情!这份迟来的了解,让她心口又酸又胀,看向周强的目光充满了更深沉的怜惜和敬意。他不用再独自背负那座大山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巨大的喜悦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看着周强苍白疲惫却明显轻松了不少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件与城市格格不入、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工装,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周师傅!你刚回来,别闷在铺子里了!明天…明天下午我轮休!我们…出去走走?去江边公园转转?听说…听说雨后的江景可好看了!”她一口气说完,脸颊微微发烫,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

周强明显愣住了。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期待的笑容,像是从未处理过这样的“指令”。出去…走走?江边…公园?这些词汇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机油污渍的裤脚和磨得发白的旧胶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评估自己这副形象出现在那种场合的“可行性”。沉默了几秒,就在陈小雨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嗯。”

***

第二天下午,天公作美,竟罕见地露出了大片淡蓝色的晴空,阳光虽然不算热烈,但足以驱散连日的阴郁。陈小雨特意换了件清爽的浅蓝色连衣裙,早早等在约好的巷口,心情像放晴的天空一样雀跃。

当周强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陈小雨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随即心又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填满。

他显然是经过了极其“隆重”的准备。身上不再是那件旧工装,而是换了一件深灰色的、布料挺括但款式极其老旧(像是十几年前的存货)、领口浆得笔挺甚至有些发硬的“正装”衬衫!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塞进了同样浆得笔挺、裤线能削梨的黑色西裤里。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却明显尺码偏大、样式笨重的老式黑皮鞋。

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的头发。原本总是带着点油污和汗气的头发,此刻被水(可能是肥皂水?)梳得服服帖帖,紧紧地贴在头皮上,甚至能看出梳齿的痕迹,散发着一种浓重的廉价发蜡混合着肥皂的奇特气味。他整个人像一棵被强行修剪过的、极不自在的松树,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一种如临大敌般的严肃和茫然,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某某化肥广告的红色尼龙绸布包(估计是他能找到的最“体面”的包了)。

看到陈小雨明媚的笑容和清爽的装扮,周强明显更加局促了,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飘忽着不敢直视她。

“周师傅!你今天…真精神!”陈小雨强忍着笑意,由衷地夸赞道,不想打击他这份笨拙的用心。她主动走上前,很自然地想去挽他的胳膊。

周强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旁边缩了一下,动作僵硬地避开了。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眼神躲闪:“…走吧。”

陈小雨愣了一下,随即理解了他的窘迫,笑着收回手:“好,我们走吧!”

去江边的公交车上,周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尼龙绸布包,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旁边一个小孩好奇地打量着他浆得发硬的衬衫领口,伸手想摸,被他父亲赶紧拉开。周强的耳根微微泛红。

下了车,走到江边公园入口。路边有卖新鲜椰子和冰镇酸梅汤的小摊,清凉诱人。陈小雨眼睛一亮:“周师傅,我们买点喝的吧?天有点热了。”

周强点点头,表情严肃地走到酸梅汤摊子前。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妈:“帅哥美女,来两杯冰镇酸梅汤?消暑解渴!”

“嗯,两杯。”周强沉声道,随即开始在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尼龙绸布包里翻找。他翻得很认真,很费力。陈小雨看到他先从包里掏出了一把崭新的活动扳手(?!),然后是半卷电工胶布,接着是一包螺丝钉,最后才在最底下摸出一个同样崭新的、鼓囊囊的旧式人造革钱包。

摊主大妈和旁边等着的几个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又强忍着。

周强浑然不觉,打开钱包,里面塞满了各种面值的现金,叠得整整齐齐。他认真地数出几张零钱递给大妈。大妈接过钱,憋着笑把两杯酸梅汤递给他。

周强一手端着两杯酸梅汤,一手拿着那个依旧敞着口的尼龙绸布包(扳手和螺丝还露在外面),表情严肃地走回陈小雨身边,递给她一杯:“给。”

陈小雨接过冰凉沁甜的酸梅汤,看着他那副“满载而归”、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看他包里露出的扳手,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明媚得晃眼。

周强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包和露出的工具,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古铜色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窘迫的红晕。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把扳手和螺丝塞回包里,用力拉上了拉链。动作笨拙,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可爱。

***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面而来,吹散了午后的微热。宽阔的江面在久违的晴空下泛着粼粼波光,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奔流不息。岸边,被雨水浸泡多时的柳树洗去了尘埃,新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焕发出勃勃生机。

两人沿着江边步道慢慢走着。周强依旧挺着浆硬的衬衫领子,步伐带着点大病初愈后的虚浮,但紧绷的脊背在陈小雨偶尔的笑语和江风的吹拂下,似乎一点点放松下来。他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陈小雨讲着这些天便利店的琐事,讲着赵海的抱怨,讲着雨停后街坊们的家长里短。他偶尔“嗯”一声,目光大多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或是岸边重新焕发生机的草木上。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似乎也为他镀上了一层极淡的暖色。

陈小雨偷偷观察着他。他的眉头虽然依旧习惯性地微蹙,但眼底深处那层厚重的阴霾,似乎被这江风和阳光驱散了不少。提到村里人对母亲的照顾时,他眼中那抹平静的释然,是真实而令人欣慰的。

“大娘在市里医院…医生怎么说?恢复得好吗?”陈小雨轻声问,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周强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依旧看着江面。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却平稳:“嗯。用了好药,能报销…医生说得慢慢养着,但…命保住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村里…会有人照应。”

“那就好!那就好!”陈小雨心中的大石终于彻底落下,由衷地为他高兴。她看着阳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着他身上那件不合时宜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衬衫,一种混合着怜惜、温暖和淡淡酸楚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这个沉默、笨拙、满身锈迹的男人,像这江边历经风雨冲刷却依然坚韧的礁石,终于迎来了一丝喘息的光亮。

“周师傅,”她停下脚步,指着江对岸远处一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摩天轮,“你看那边!等以后…等大娘身体再好些,天气也真正晴透了,我们…也去坐一次那个,好不好?听说从上面看下来,江景特别美!”

周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巨大的钢铁轮盘在晴空下缓缓转动,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像城市的一个华丽梦境。那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努力理解那个“庞然大物”的意义。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似乎想遮挡一下,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缓。几滴汗水顺着他过于挺括的衬衫领口滑下,浸湿了领子边缘。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笑容明媚、眼中充满期待的陈小雨。江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阳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沙哑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小雨心中漾开一圈圈幸福的涟漪。她相信,雨季终将过去。属于他们的晴天,就在不远的将来。

她没有注意到,周强在点头应允时,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按在了左胸心脏上方那个被浆硬衬衫领子遮盖的位置。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安抚着胸腔里那颗不堪重负、却又在努力为这片刻晴光而跳动的心脏。他的脸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发苍白,只有眼底深处,映着对岸摩天轮遥远而虚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