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日我若死了愿葬于此(二)
- 沈绣:绣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2297字
- 2025-06-16 09:24:20
第27章 他日我若死了愿葬于此(二)
此刻,当年张謇和范伯子相与引马牧草的曹公墓旁,女工传习所第三届研究班的小庄雪和日本教员寿垣贞次郎开始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庄雪才十一二岁,是女工传习所最小的学员,一开始蹦蹦跳跳走得欢快,快到曹顶墓时,脚步沉重,气喘吁吁。寿垣贞次郎平时就喜欢和这个精灵古怪的丫头说笑打闹,他腰一躬:“恭请白雪公主上马歇歇!”庄雪嗖地一下窜上去:“驾!寿头!”
庄雪平时开玩笑叫寿垣贞次郎“寿头”,他都乐呵呵答应,说:“寿头好,长寿的头儿,就是老寿星。”把大家笑得岔气。许佩玉告诉他:“寿头是骂人的话,说人傻瓜呢。”可寿垣贞次郎一点也不介意,照应开开心心答应。
庄雪一手揪着他耳朵,一手指着曹顶墓,问:“寿头,知道曹顶是谁吗?”
“不知道,请白雪公主明示。”
“告诉你,记好了,曹顶是通州余西人,头上有三个旋,所以叫曹顶,是个大力士,大英雄。明朝的时候,离现在有三百五六十年了吧,好多倭寇到南通来杀人抢劫,都是你的老祖宗吧?”
“不是我的老祖宗,我的老祖宗都是农民,种地,不杀人,不抢劫,都是好人。”
“好吧,不是你的老祖宗,反正,是倭寇,是你们日本人,到南通来不干好事。曹顶就不替人运盐了,当兵打仗,保家安民,受了好多伤,杀了好多倭寇,立好多战功,但他不要当官,宁可到面店干活。”
“好,不为利,只为义。忠勇之士!”
“曹顶切了几年面,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倭寇又来了,曹顶只好扔下切面刀,拿起战刀,痛击倭寇。可惜啊,战马失蹄,曹顶落马身亡。倭寇恨之入骨,砍得他尸骨无存。后来,老百姓在这里建了曹顶的衣冠冢和曹公祠。看到那边的高墩了吗?那是倭子坟,埋着你的到南通来烧杀抢掠、不得好死的老祖宗。”
“我说了,不是我的老祖宗。和我没关系。如果我的老祖宗埋在这里了,怎么能生下我呢?”寿垣说。
庄雪想想,也对啊。被曹顶砍了脑袋的倭寇,应该都断子绝孙了,没留下后代继续祸害中国人。可庄雪转眼一想,听教国文的老师说,20多年前,日本人发动了甲午战争,灭了清朝的北洋舰队,签了什么《马关条约》,便拍拍寿垣贞次郎的脑袋说:“寿头啊寿头,反正都是你们日本人在欺负我们,还抢走了台湾是不是?”
寿垣贞次郎扭头道:“反正我是来帮助中国人的,反正我没有欺负你们,反正,现在是你在欺负我……”
庄雪又揪起他的耳朵,这次是两个耳朵:“就欺负你,就欺负你!驾!驾!”
不多时,庄雪滑下寿垣贞次郎的背,搭乘张謇派回的汽车到达狼山脚下。
但两人关于倭寇的对话登上了狼山也没消停。因为穿过广教寺、幻公塔,平倭碑赫然耸立在道旁。
庄雪有点兴奋,连忙喊“寿头”来看,并且毕恭毕敬向张謇请教碑的来历和碑文。谦虚好学之憨态和刚才调皮蛮横的模样判若两人。
在众多学员的簇拥下,张謇缓缓道来:“这座抚台李公平倭碑,高3米,宽1米,立于明嘉靖三十九年,记录了嘉靖三十八年巡抚李遂领兵在江北大战倭寇的历史。此战是在曹顶捐躯两年之后。《明史》记载,这一年四月,倭寇数百艘船侵犯海门,李遂指挥人马在丁堰、海安、通州、庙湾、姚家荡、印庄、新河口、虾子港血战一个多月,终于平息了江北的倭患,南通百姓才得以过上太平日子。”
寿垣贞次郎扶碑长叹:“天下百姓,都是希望止干戈,息兵火,享安康。涂炭生灵,万劫不复啊!作为一个日本人,深感羞愧。”
庄雪抚掌道:“既然你深感羞愧,就该替你的老祖宗在碑前鞠一躬。”
张謇道:“寿垣先生和很多日本朋友都是我请来的客人,是来帮助我们办教育,办实业的,我们深表感谢。谁的罪孽,谁来负责,当年倭寇作的恶,和寿垣先生无关。”
寿垣却双手合十,深鞠一躬,正色道:“我是祈祷历史不要重演。”
庄雪忽闪着大眼睛,问:“如果倭寇再侵犯南通,你站在哪一边?”
寿垣毫不犹疑道:“我和正义站在一起!”
庄雪笑:“嗯,你是好寿头。”
众人皆笑。
在狼山观景台,教师带着学员观察山峦树木,花鸟蜂蝶,指导学员对景写生。沈寿对宋金苓、许佩玉等说:“大家注意小草、细石、树干的光影变化,向阳的地方,光亮,阴面则黯淡,颜色则明亮的浅,黯淡的深,如何由浅而深,由明而暗,选择什么颜色的线,还是把几种颜色的线穿于一针,都要细心体会,不拘一格,灵活运用,才能绣得逼真……”
学生散到各处,观察的观察,写生的写生,玩耍的玩耍,张謇和沈寿、沈立、姚倚云等在大观台极目远眺,但见江水滔滔,渔船往来,田野如织,屋舍如盒。张謇吟了四句诗:
“狼山如闼当江开,能喝海若惊涛回。引江入田灌万顷,此德万古常崔嵬。”
姚倚云知道,这是丈夫范伯子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和张謇夜登狼山写下的长诗中的几句。在诗里,范伯子最早构想了垦牧黄海滩涂的蓝图。两年后,张謇成立通海垦牧公司大干一场。如今,荒滩成棉田,一派繁荣景象,而斯人已去,无迹可寻。张謇不禁感慨万千。
沈寿遥指黄泥山东南麓说出的一番话,则让张謇悲从中来,久久无语。
沈寿笑道:“狼山热闹,有骆宾王、白雅雨安卧;黄泥山那里荒僻幽静,他日我若死了,愿葬于此。”
沈立问:“妹妹不回苏州?”
沈寿说:“此处甚好。啬公啊,届时,可否烦劳先生……”
“瞎说什么啊?”张謇打断她的话,“你才多大,说什么死啊死的?给我好好活着。老夫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活够呢。”张謇忽然放声大笑,“雪君啊,给我听着,等我死了,你得为我送行,我死了,才轮到你呢!”
沈寿看到张謇泪光闪烁,忙笑道:“好好好,不死!绣谱还没写完呢,怎么能死?”
“绣谱写完了,也不能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做呢,我们要扩大传习所的规模,要成立绣织局,要制作更多的精品,卖到国外去。”张謇说。
“好,听你的!好好休养,好好活着,活成千年不死的老妖婆。”沈寿笑。
张謇哈哈大笑,花白胡子直抖。可他的心里,还是消解不去的悲伤。他清楚,沈寿的病,凶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