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川猫儿河惨案
- 沈绣:绣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3290字
- 2025-07-02 17:02:43
第42章 川猫儿河惨案
田野上还没有太阳的踪影,但它的光芒把天空晕染得绚丽多姿。庄雪起床后,下到屋后通甲河的杨树水踏子上淘米,望着满天斑斓的云彩,想起沈寿当年观察天空中的流云,就创造了散针的绣法,再想想自己,女工传习所解散了,刺绣的活计这几天就荒疏了。等沈立的身体状况好转些,庄雪决定着手把《孙中山像》复制一幅。远远近近的田野上,油菜花、蚕豆花似乎一夜之间就凋零殆尽,满眼是油油的绿。如果入绣品,绣线起码要用到菜青、墨青、油绿、青豆绿、水绿五种,才能把深深浅浅的青绿色彩表现得真真切切。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袅袅炊烟散入云间,那云便白了些,淡了些,也更有了人间的风姿,有点像羊群,也有点像马队,又像是一个蜂腰丰乳的美女,长袖善舞,撒落的花瓣、草籽、树苗、鱼秧……让大地如诗如画,生机勃勃。
庄雪把淘米筲箕在清清的河水中“唰唰唰”地颠着,小鱼小虾顿时纷纷游来。庄雪在水中的倒影摇晃着,碎了又合拢。沿着河岸放眼望去,青青芦叶挤挤挨挨,水边的茭白渐渐鼓起了身子,青蛙响亮地叫一声,又“噗嗵”潜入水中。
“嗨,庄老师!”西边水踏子上有人叫道。
庄雪扭头一看,居然是周金泉,“啊,你怎么在这儿?”
周金泉拎了个捞田螺的铁丝篮子过来,说:“我从城里出来后,就躲在朋友家呢。”
庄雪这才知道,西宅的陈金标,原来就是周金泉当年的搭档。庄雪告诉他,高来富没死,日本人把女工传习所占了,他在那里作威作福呢。庄雪说:“你千万要藏好,别让高来富和日本人发现了,他们以为东西在你手上呢。”
周金泉点头:“这汉奸再让我遇上,我继续拍他!”
两人正说着话,河北岸又有人在喊“庄老师”,还问:“沈所长身体好些了吗?”
庄雪回:“还有点发烧,麻烦葛会计再抓两副药来。”
周金泉一看,是葛进夫,忙打招呼。葛进夫愤愤然告诉他,日本鬼子把博物苑占了,司令部设在那里,糟蹋得一塌糊涂,来不及运走的文物、动植物标本,被他们抢的抢,砸的砸,可惜了张謇先生当年费力收藏的鲸鱼标本,把砸得七零八落,连养了多年的那几只仙鹤,也成了鬼子的下酒菜。
“作孽啊,作孽!”葛进夫正骂着,突然,西边响起枪声,有人声嘶力竭哭喊:“快逃命!日本鬼子来啦!”
庄雪和周金泉向西望去,一里开外,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十多户人家的房子在“噼里啪啦”燃烧。一些高大的杉树、杨树、榆树被锯倒砍伐,鬼子强迫农民抬着树在通甲河上搭浮桥,有两个鬼子举着火把沿着河岸向东扑来。
周金泉和庄雪迅速从后门进屋,闩上门。庄雪喊:“德芝,金大姐,快快,带沈老师走,日本人在西边烧房子。”包德芝、金静芬和庄雪连拖带抱,拉起床上的沈立向外走,包德芝瘦弱,庄雪娇小,金静芬也是50多岁的人了,搀扶着沈立,步履艰难。沈立说:“你们快逃,不要管我。”人高马大的周金泉冲上去,背起沈立就往东南方的麦田和蚕豆地里狂奔,扭头对包德芝说:“快去喊下陈金标。”
包德芝奔到西宅,陈金标还在灶间熬粥,一听日本鬼子来了,哪里还顾得上灶膛中的柴火,顺手抄起一把剔骨尖刀,跟着包德芝往南逃命。还没追上周金泉他们,只见庄雪一个人匆匆返回。
包德芝问:“咋往回跑啊?”
庄雪焦急万分:“沈老师和我们的几幅刺绣还在屋里呢!”
包德芝:“我去拿。”
庄雪:“你快走,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眼看着两个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在陈金标的两间茅草屋顶上,烈火腾地窜起,屋后,传来日本鬼子的狂笑。
包德芝:“我陪你回去取。”
陈金标说:“德芝,就你这小身板,别添乱了,赶紧跑,我陪庄雪去!”他晃了晃手中的尖刀,跟在庄雪身后。
庄雪家是青砖青瓦的小院子,在通甲河一带,是中等富裕家庭。原本一个在女工传习所当教师,一个在大生纱厂当机械技师,有老有小,小日子过得美满幸福。然而,去年老的小的被日机炸死,如今南通沦陷,传习所解散,收留了沈立和金静芬暂住,窘迫困顿,度日如年。小院子和陈金标的茅屋隔了七八米,又刮着东南风,大火蔓延不过来。
陈金标守在院门后,庄雪跑进屋,掇凳爬桌,从东厢房的屋架上取下一个包裹,赶紧出门。庄雪才到院子中,收住脚步。两个鬼子举着枪,肩并肩,狞笑着步步进逼,两人刚刚跨进大门,藏身在院门边的陈金标猛然冲出,和身扑向两个鬼子,右手中的尖刀“噗哧”扎进一个鬼子的胸膛,另一个鬼子的步枪刺刀也“咔嚓”刺中了陈金标的小腹,三个人混战在一处,顿成血人。陈金标挥舞尖刀,拳打脚踢,死死缠住两个鬼子,朝庄雪吼:“快跑!”
庄雪冲出院子,朝麦田里撒腿狂奔。在一条沟渠边,追上包德芝、周金泉、沈立和金静芬。回望自家院子,已经火光冲天。
太阳冉冉升起,绚丽的太阳在通甲河畔的烈焰中,黯然失色。
庄雪忍着泪水,领着众人继续向东奔逃。
这时,他们听到从通甲河北岸葛家老园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惨叫声、哭喊声。
那是葛进夫所在庄子。
南通博物苑中包括沈绣《耶稣像》在内的一批文物精品就藏在葛进夫家。他把价值连城的文物箱子放置在自己房间的床后,放下蚊帐,遮蔽得严严实实,很难发现。他再三叮嘱家人,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点风声。自从文物藏进家后,他要求家中白天不能离人,晚上更是特别留神,亲自睡在背后藏有文物箱子的床上,生怕有什么闪失。
葛进夫看到南岸十多家房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时,心急如焚。又看到鬼子驱赶着老百姓伐树搭桥,他长叹一声,打发家人赶紧向东向北逃跑。“我不走,我在家守着!”葛进夫道,“我与博物苑的宝贝共存亡。”儿子拉他走,葛进夫手一甩,说:“你想看着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吗?”儿子无奈,含泪带着其他人匆匆离开。
葛进夫索性把所有的门统统敞开,自己握了两把菜刀,躲藏在床后,守着木箱。
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哭喊声,恐怖的枪声炒豆般响起,叭,叭叭,叭叭叭……凄厉的叫声,无助的呻吟声,疯狂的追逐、杀戮,他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魔鬼在发出阴冷的笑声,生命在他们罪恶的笑声中爆裂,比深夜更黑的色彩涂抹在通甲河上空,葛进夫的牙齿冷得在打颤,咯咯咯,哒哒哒,啪啪啪……杀戮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大门口……
葛进夫蹑手蹑脚来到窗前,突然,床后“噼啪”作响,回头一看,一个金色卷发、荆棘冠冕、红袍光脚的男人大步流星走出来,旁若无人,视葛进夫如空气。他走到门口,红光一闪,消失无踪。葛进夫透过窗户,看到那件红袍在葛家庄上空飘荡、展开,渐渐地,半个天空都是那一片血色的红在流淌。狂风骤起,天地间都是那件大红袍子在猎猎作响,飞沙、树叶、蝴蝶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葛进夫担心玻璃随时会碎裂。
杀戮的声音被刮走了,枪声、哭喊声越来越远……
葛进夫来到床后,木箱盖得好好的,打开一看,明明记得藏在箱子下面《耶稣像》,居然在最上面。葛进父擦了下镜框玻璃,耶稣悲悯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葛进夫走出大门,葛家老园一片死寂,似乎只剩下葛进夫一个活物。农家的牲口棚里,还有猪,羊,鸡,狗……可它们都无声无息地躲在角落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家门口,院子里,路边,菜地里,土地庙后,小水沟边……都有尸体,新鲜的血腥味,刺鼻,浓郁。葛进夫流着泪,捂着嘴,他怕自己哭出来,吐出来。那些还温暖的柔软的尸体,都是他的亲戚和乡邻:王有姑娘、魏领姑娘、葛会姑娘、桂珍姑娘、张招姑娘、葛学昌、葛任氏、朱万源、朱领姑娘、葛瑞连、葛门五氏、刘桂英、周李氏、葛秀文、施招姑娘、葛瑞林、葛如珍、二侯、王珍姑娘、李黑子、刘连姑娘、朱盘、夏老太、李寿元、汤素姑娘……整整25条生命!
满脸是血的葛翠姑娘倒在家东边的小水沟边,葛进夫走近时,她动了下。葛进夫一看,她的下巴被子弹打穿,嘴里呜噜呜噜,说不出话来,奄奄一息。葛进夫抱起她,吃力地往屋里去。
这时,葛进夫听见东边的任家园、张家园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抬头一看,那里无数房屋在燃烧,整个天空都好像是被火焰染红的。是啊,天上怎么可能是耶稣的红袍子呢?怎么可能真的有耶稣呢?悲天悯人的主,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人间无休无止地上演一出又一出惨剧。
日本鬼子在任家园、张家园那里的川猫儿河滩上展开了更加疯狂的屠杀,机枪倾斜的弹雨中,芦苇齐刷刷断裂,坠入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中,青蛙从血水中“呱呱”惊叫着跳起,逃窜。
这天上午,日本鬼子残杀南通葛家老园、任家园、张家园百姓108人,其中有两个月大的婴儿,多个家庭无人生还,史称“川猫儿河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