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918年:隔断红云听玉箫

第45章 1918年:隔断红云听玉箫

张謇:雪君,明朝沙健庵先生要来南通。去年你吃了他开的药,效果蛮明显。这次再请他好好诊治,对症下药,定能妙手回春。前面你多次提到过施针,今朝该把把细细讲讲了。

沈寿:好,今朝讲讲施针。施,就是施加在其它针法上的意思。

张謇:嗯,是“己所勿欲,勿施于人”的“施”,《礼记·祭统》:“施于蒸彝鼎。”其中的“施”是铸刻的意思。《孟子》:“令闻广誉施于身。”都有“施加”之意。呵呵,不好意思,我又掉书袋子了,雪君,请继续讲。

沈寿:这种针法疏而不密,分岔而不并拢,灵活而不死板,参差而不必齐整。绣翎毛走兽,大多适用施针,小部分的云、水、石坡也适合用施针。精品中的翎毛走兽,在套针上加一层施针;更精致的,就用施针打底,并在上面连续加施四至六层,但是第二层必须和打底的绣线纹路错开,不可与它叠合。至于四、五、六层也是一样,使层与层之间不会相互遮盖。打底的绣线颜色要选同类颜色中最淡的一种,然后逐渐加深。阳面光照的地方用浅色的绣线,阴面部分用深色的绣线。以最浅的颜色打底,用意是为了安排阴阳面众多颜色的深浅次序。阴面颜色最深的地方,打底的颜色可以比阳面打底的颜色更深一色,而在阴阳面的交界处,必须用长短针,颜色要尽量柔和,不可以把界线的痕迹露出来。光线转折的地方要用短针,看起来才能十分的自然圆转。至于绣翎毛走兽的蹄爪,用齐针,不要用施针。绣施针的时候,必须运针如笔。

张謇:我曾听你讲过施针的应用非常灵活,能否举个把例子讲讲?

沈寿:好的。先生看这幅老虎,这是宋金苓绣的,多好啊。这是一只正面的老虎,你看,额头施直针,颧骨施斜针,脸颊施横针,下巴又施直针,针法略像旋针,在脖子、背部、肩膀、腹部和横条的虎纹都施斜针。环绕着臀部和后脚的地方,绣施针。变化多的吧?如果是侧看或向后看的老虎,施针的方式又会因虎的姿态而有不同变化。

张謇:因势而化,变化多端,刺绣真是门大学问啊!

沈寿:刚才说到的旋针是这样的,就是迂回旋转的针法。例如绣一棵屈曲不直的树木,蜿蜒曲折的龙、蛇、回漩激流的波浪,要绣出它们的拳曲、蜿蜒、漩激,都适合用短针。处理光线的阴阳、颜色的深浅,与施针的方法相同。像我以前绣过的《龙》,采用的旋针,其实就是用接针或㧙针盘旋而刺,顺着龙身回旋的纹路用短针盘刺,匀密不露针脚。

——《雪宧绣谱》之《针法》“施针”“旋针”

民国七年(1918年)农历三月廿九,立夏后的第三天,一场淋漓的雨过后,天气似乎一夜之间躁热起来。沙元炳穿了单衣,带了一名仆人,登上大达内河轮船公司的“达海”号小火轮。账房(相当于船长,轮船上舵工、管轮、小工、水手等均由其管束)一看是公司经理来了,忙把沙元炳领到贵宾室安坐,端茶倒水。沙元炳让仆人奉上船票和餐费,账房推托:“健庵先生,您的就免了吧。”

沙元炳正色道:“我今天就是一普通船客,坐在这里已是破例,岂能再坏了公司的规矩?”他指着贴在舱壁上的《通州大达公司内河小轮账房舵工管轮约》,说,“不准擅收过客,托言亲戚,希图隐瞒客票,一经查出,均予重罚——这可不仅仅是对拖船水手的约束,你应该带头遵守执行。”

账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连连点头:“是,是,是。”

沙元炳是如皋名流,和张謇是1894年的同科进士,都是帝师翁同龢的门生,比张謇小11岁,戊戌政变后辞官还乡,和张謇合作办教育、实业、公益,可以说他就是如皋的张謇。他和张謇一样,诗文俱佳,不同的是,沙元炳还是个名医。去年,他就应张謇之请,专程来南通为沈寿诊治。

大达内河轮船公司是1901年张謇和沙元炳等合股开办的,张謇任总理,沙元炳任经理,经过近20年的经营,开辟了南通至扬州、吕四、二甲、盐城、东台、掘港等10条航线,沿途有50多个码头,拥有小火轮20艘、拖轮14艘。在小火轮的轰鸣声中,沙元炳望着通扬河中掀起的波涛,心潮起伏。想当年,创业何其艰难。小火轮一开,受盐官、盐商控制的木船运输商强烈抵制,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甚至荒诞不经:河道狭窄,小轮要碰撞木船;掀起水浪会冲坍河岸,阻塞运河;小轮烟囱的火星会引起草船火灾;轮上炉灰将污染饮水……按照张謇的说法是:几乎把“水火、盗贼、瘟疫世间一切大患,悉归狱于小轮,多方阻抑”。还好,总算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越办越兴旺。而今河道基本畅通,客源货源充足,汽笛声声,船来船往,一派繁荣景象。这次去南通,沙元炳也顺便想把轮船公司的经理辞了,他在如皋,事务繁忙,没空关注航运业务。后备人选他也想好了,大生纱厂、资生铁厂及大丰垦牧公司的股东扬州江都人蒋嘏堂年富力强,聪明能干,完全可以胜任。

小火轮沿途经停丁堰、白蒲、平潮,但见通扬河两岸的芦苇青青,在风中摇晃得风姿绰约,水边的杨柳树上空,翠鸟翻飞,燕子穿梭,间或又见桃花凋零,枇杷青涩,沙元炳不禁诗兴大发,从账房处借来纸张笔墨,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涂涂改改,填了一首词,《金缕曲》:

“乍见翻疑故。怪殷勤、衔环翠鸟,能通情愫。十二楼头衫扇换,肠断蘼芜旧处。认姓字、今番休误。老尽桃花人比瘦,甚移家、又近刘郎路。眉暗蹙,忆前度。

枇杷院落三更雨。悄无声、湘帘窣地,火残香兔。仆倚屏风僵睡久,半晌才闻笑语。怕燕子、朝来覼缕。别恁仓皇留又懒,怨声声、气笛催归去。愁未得,买山住。”

船靠上南通大码头,沙元炳恰好把词改定成稿。

这首词的第一读者是张謇。

张謇在大码头恭候多时,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得他的额头上一片晶亮。嘈杂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沙元炳,隔老远就拱手相迎:“健庵兄,辛苦啦。”

沙元炳疾步而来,握住张謇的双手:“季直兄,多日不见,忙瘦了。”

“你也是呢,哈哈,也好,千金难买老来瘦,我俩起码凭空挣来两千金!”张謇笑得胡须乱颤。老友相逢,人间乐事,一股微醺的暖意和满足洋溢在两人心间。上了福特轿车,沙元炳让仆人将《金缕曲》递与张謇:“旅途无聊,胡乱填了首词,博季直兄一笑。”

张謇边看边说:“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有‘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句,乃抒写久别重逢之绝唱,与李益的‘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健庵兄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乍见翻疑故’,又要‘认姓字、今番休误’,哈哈,看来真是想老朋友了。宋朝智圆和尚有诗:‘野塘草绿湖村暮,石鼎茶香岳寺春。终学支公买山住,白云深处待为邻。’健庵兄就不要愁了,去年我在狼山北麓建了林溪精舍,黄泥山北麓还建了西山村庐,有空,就来南通住,陪老哥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不亦快哉?”

“一定!一定!再过几年,把手上事务都交给年轻人,我们老哥俩逍遥快活去!”沙元炳哈哈大笑。

愈是接近张詧张三先生的城南别业,车中气氛愈发凝重。这一年,鼎力把南通建设成模范县的张詧67岁,张謇65岁,而三月廿三日在唐闸大火中身负重伤的张詧次子张仁祖才38岁。沙元炳知道,张仁祖在清朝时被授为陆军部郎中,大生纱厂兴办后,张謇筹建地方武装保护实业,民国三年,张謇令曾代理上海总工程局警察长的张仁祖按北洋政府颁行的《保卫团条例》,参照军警制度正式成立“JS省实业警卫团”,先后改称为“南通实业警卫团”“通泰海实业盐垦警卫团”,张仁祖任团长,设大营于唐闸,兵力分驻大生系统各工厂、公司、轮埠和张氏兄弟的私人住宅。此番唐闸大火,张仁祖身先士卒,带头扑救,堪称楷模。而就是这样一位张家的优秀子弟,如今危在旦夕。

沙元炳随着张謇来到城南别业,和愁眉紧锁的张詧稍作寒暄,立即凝神屏息进入张仁祖房间。

因门窗紧闭,室内闷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道。沙元炳吩咐佣人将窗户打开:“每日开窗通风一个时辰,不要让风对着病人吹。”

“敬儒,敬儒……”沙元炳轻轻呼喊,但张仁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呼吸轻微,没有应答,烟熏火燎的痕迹还留在俊郎的脸庞上。沙元炳静静搭脉,张謇张詧凝神等待,良久,沙元炳起身,步入外室。

“健庵,小儿如何?”张詧急问。

沙元炳叹了口气:“退公啊,敬儒脉象迟涩细弱,病情凶险,必是受了严重的内伤,脾不统血,肝失疏泄……我只能开点通经益气的方子……”

张詧问:“无药可救了?”

沙元炳摇摇头:“元炳无能,回天乏术啊,只能延缓数日。退公啊,早作准备……”

张詧老泪纵横。张謇拍拍哥哥的肩膀,说不出一句话来。齐心协力在南通联手干下一番开天辟地大事业的兄弟俩,此刻,显得那么无助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