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染血药罐与冰冷曙光

陈文川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锉刀,将医疗点的喧嚣狠狠刮开一道口子。刚刚还忙碌嘈杂的临时空间,瞬间被无形的压力冻结。几个穿着沾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动作僵硬地停在原地,眼神闪躲,不敢去看那两个被抬出去的士兵僵硬的背影,更不敢看那突然出现的高瘦老者。

空气里那浓郁刺鼻的血腥味里,悄然混入了一缕若有似无的、苦中带涩的药草气息,源头就在陈文川佝偻的身体上。他站在林墨担架旁,阴影浓重,那张布满深刻褶皱、如同被冷风刮蚀过的灰石般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悲悯的温度。他的目光,浑浊却带着鹰隼般的穿透力,越过担架上少年沾满尘土的破衣烂衫,落在他左肩上那道裸露着青紫擦伤的伤口边缘。

在那些肮脏的结痂下面,几处极其细微、几乎是针尖大小的破溃点映入陈文川的眼帘。颜色并非正常伤口愈合的暗红或粉嫩,而是透着一丝诡异的、近乎金属光泽的幽暗绿意,像是某种矿物质锈蚀浸染。

林墨还沉浸在体内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自噬手术”的余波里,剧痛虽减,但精神像被扔进冰海里浸泡后又拧干的破布,疲惫到每一个念头都带着迟钝的麻木。他感知到了陈文川的注视,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审视一具能提供解剖价值的标本。林墨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避开那令人不适的审视,但全身的骨头如同散了架,连动动指尖都牵动断裂般的痛楚,只能徒劳地让沾满污泥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姓林?林墨?”陈文川又开口了,这次声音稍微放低了一点,但里面的冷硬丝毫不减,更像是在确认一个物品的标签,“博城西街,三号里弄的?”

林墨艰难地调动起仿佛生了锈的声带,喉咙里只能挤出一点破碎的气流音。他需要反应,需要从这具残破身体前任主人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里,捞出对应的信息。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那片模糊的、混杂着恐惧与暴雨的博城记忆时——

一个急促而虚弱的呼唤自身边不远处响起:“陈…陈老…是阿墨…他是西街的孤儿林墨…咳…咳咳……”是那个断腿的老李头。他挣扎着想抬头看向陈文川的方向,额角青筋因为用力而突突跳动,仅剩的单眼里混杂着对这位明显不好惹的老人的惧怕,以及抓住一丝微薄希望的祈求,“他爹娘以前…好像在……是……是跟着猎妖队…后来没了…就剩一个孩子……”

老李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肺部痉挛的痛苦咳嗽。但这简单的几句话,如同一瓢冷水,强行浇醒了林墨几近麻木的意识。

西街…三号里弄…孤儿…原主孤僻…沉默…父母死在城外猎妖……几个关键的碎片像是失灵的拼图,猛地撞入混乱的思维。

“哼。”陈文川的鼻腔里发出一声听不出褒贬的冷哼,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林墨左肩那块带着幽绿点的伤痕上,对老李头的补充置若罔闻。他没有再问任何话,那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却直接探了过来,并非查看伤口,而是一把抓住了林墨那条受伤的左臂!动作快、准、狠!

“呃啊——!”林墨的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一弹!巨大的力量从对方干瘦的手指上爆发出来,五根指头像冰冷的铁钳狠狠地嵌入他手臂的肌肉和骨头里!原本被初步稳定的内部创伤瞬间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被暴力牵引撕裂的剧痛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视野瞬间黑了一瞬,灵魂几乎再次被疼痛撕扯离体!

就在这非人的剧痛几乎要碾碎他所有意识的瞬间,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反抗意识,如同垂死野兽的獠牙,猛地从深渊里探了出来!左手臂伤口处,那被陈文川按得快要嵌入骨头的几处微小溃烂点上,一点极其微弱、却仿佛凝聚了某种极致冰冷的深紫色光点猛地一闪!

嗡!

一股极其细微、如同刺骨冰针的力量从那光点爆发开来!带着一种本能的排斥和防御意志,狠狠刺向陈文川按在他手臂上的指尖!

陈文川按在他臂骨上如同生铁铸就的手指,竟然被这微弱的反刺力道震得微微向后弹开了一丝!甚至能感觉到指肚皮肤上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麻意!

“咦?!”陈文川古井无波的浑浊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异!他常年与毒草瘴气为伍,自身也练就了一副抵抗低级毒素的身体,刚才接触到林墨伤口溃败处的瞬间,的确感受到了一股非常微弱但本质异常霸道的腐蚀性毒性。但让他震惊的,是这毒性反击中的那一缕……活性的、带着冰冷意志的对抗力量!这绝不是一个重伤垂死少年体内残存毒素能自然产生的反应!更像是……被某种核心意志操控的本能力量?

这丝惊异只存在了不到半秒。

陈文川的脸上甚至没有出现波澜,但那只枯瘦的手掌却猛地再次发力!力道更沉、更稳!如同山岳般狠狠压制!同时,一股微弱的、却无比凝练的意念波动仿佛无形的烙铁,顺着他的手指狠狠灌入林墨的身体!精准无比地刺向林墨刚刚复苏了一线的精神世界!

林墨眼前猛地一黑,如同被重锤击中眉心,那刚刚因剧痛而激发的反抗本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瞬间碾碎!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骤然明灭!

“带他走!”陈文川对着身后那两个仿佛影子般沉默的青壮低喝一声,斩钉截铁。他的目光扫过担架上已经再次昏迷过去、只剩沉重呼吸的林墨,“处理一下那些碍眼的碎肉!小心点,别沾上不该沾的脏东西!”他指的是林墨衣服里那些污秽和他伤口上的绿点。

那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精悍如铁的汉子没有任何迟疑。如同受过无数次训练的机器,一个立刻俯身,如同抱起一团没有重量的破布,却异常稳定地将林墨瘦弱的身子从担架上抄起,小心地避开左肩伤口。另一个则迅速从旁边拽过一卷沾满尘土、原本大概是用来垫担架的破旧油布,手腕翻飞,三两下就把林墨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隔绝了外界的灰尘和视线。

紧接着,这两人一个前一个后,步幅极大却落地无声,迅速穿行在混乱血腥的医疗点。拥挤堵塞的担架阵被他们以近乎暴力的姿态分开,硬生生开出一条通道。周围的伤员和医护人员仿佛被无形的气场排开,纷纷下意识地侧身避让,惊疑不定的目光追随着那裹在破油布里被迅速带离的身影,以及那个笼罩在冰冷阴影里的高瘦老者。

陈文川最后冷冷地扫了一眼整个充斥着绝望与痛苦的临时医疗点,那浑浊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打量腐肉堆的漠然。他转过身,黑色布满洗刷痕迹的药箱紧紧贴在脊背上,迈开两条瘦骨嶙峋却异常稳健的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脚步声在血腥的空气里敲出孤绝的回音。

古都的混乱仿佛一道巨大的帷幕,被行走在前面的两个沉默汉子用身体分开。林墨的意识在包裹的油布内浮沉,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沥青池里,对外界只有模糊的感知:飞速掠过的残垣断壁投下的狰狞阴影,远处街角混乱的哭喊与士兵的喝令,某种大型木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刺耳摩擦……一切都被油布和昏迷阻隔得朦朦胧胧。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包裹住身体的粗砺油布突然被掀开。一股陈年的木头腐朽气味混合着极其浓郁、层次复杂得令人头晕的药味猛然涌入鼻腔!

林墨被粗暴地放到一张冰冷的木床上。不是担架那种临时板材,而是某种坚硬的、仿佛经历过无数岁月啃噬的实木台面。接触到背部皮肤的地方,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冰凉。这骤然的刺激和冰冷如同针扎,强行将林墨从浑噩的深渊里拽出来一丝清醒。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帘,视线花了很久才慢慢聚焦。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灯芯在墙壁高处一个凸出的石钉子上孤独地燃烧着,昏黄、微弱、摇曳不定。这点可怜的光芒,仅仅够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更多的空间则被浓稠的黑暗和更浓郁的药气霸占着。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近乎逼仄的屋子。墙壁是斑驳的老砖,带着湿冷的绿霉斑点,仿佛刚从地下墓穴里挖出来。天花板低矮,压得人喘不过气。地面凹凸不平,坑洼里积着不知道多久的积水。一股如同万年毒蛇冬眠洞窟般的阴湿腐朽气息,重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沉重的毒瘴。

而最令人窒息的,是那充斥整个空间的药味。不似普通药铺或医院消毒水的单调。这里有腐败根茎的土腥与辛辣,有干瘪果实浓缩后的尖锐酸苦,有各种晾晒过度的草叶混合的霉烂气息,有某种冷矿石被打磨后逸散的金属腥气……甚至,还有一丝丝难以捕捉、飘忽不定、如同活物般的腥甜味道!

煤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范围之内,视线所及,尽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标本”。

木架上,歪斜排列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带着裂纹的灰色瓦罐,罐口被深色的油纸扎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封存着什么。一些枯瘦干瘪如同风干了百年的树根藤蔓,虬结狰狞地盘在角落的竹筐里,露出的断口呈现诡异的紫黑色泽。

墙上挂着的东西更令人头皮发麻:有兽类巨大而弯曲的森白獠牙,尖端乌黑;有某种布满细密孔洞、暗红色扭曲如同肝脏形状的干涸矿块;甚至……几串不知名生物指节大小、坚硬干瘪、泛着乌亮光泽的深紫色种子!这些东西在摇曳灯焰下投出扭曲摇曳的怪影,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妖魔爪牙。

靠近床边的木台上,赫然放着一排已经洗刷过无数次、边缘磨损得坑坑洼洼、却依旧顽固地透出红褐色暗斑的药罐!其中一个稍小的药罐旁,随意搁着一柄已经开刃、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刮刀。刀锋在油灯下反射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刀身上,依稀能看到没有彻底擦干净、干涸后发黑的血迹!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药膏。远处古都城区的混乱喧嚣,被这潮湿厚重的砖墙和弥漫不散的瘴气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耳边煤油灯芯偶尔爆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轻微、令人浑身发冷的滴答声——也许是某个瓦罐渗出的冷凝液,也许是角落某种未知毒物的排泄……

陈文川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那张冰冷木床的边缘,那口黑色的药箱被随意放在脚边布满灰尘的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冰冷硬板床上的林墨,那张如同雕刻在风化岩石上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映照着跳跃灯焰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让林墨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冰冷探究的光。

仿佛眼前的不是一条生命,而是一个……值得解剖的样本。

油灯的光焰在他的眼中跳动,像两点被困在古墓深处的幽冥鬼火。那张刻满风霜、如同干涸河床般粗糙的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凝固已久的疲惫与更深沉的冰冷。他看了林墨几秒,像是在确认一件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残破物件是否还有勉强使用的价值。

然后,他转开了视线。动作有些迟滞地佝偻着背,走到那张被血迹浸染得发黑的硬木桌旁。

桌上,赫然放着一口搪瓷都掉了大半、露出底下黑乎乎铁胎的大碗。碗里是浓稠如黑绿色岩浆般的糊状物,散发出比屋子里其他气味加起来还要霸道、还要令人作呕的复杂气息。浓烈的苦味、仿佛尸体腐烂的腥臭、矿石被打磨的尖锐金属气,还有一种直冲脑门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辛辣挥发性气息,混合着浓郁的药香强行糅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神经麻痹的恐怖混合物。

陈文川用一支边缘同样沾着黑褐色药垢的木勺,有些粗暴地在那黏稠的药糊里搅了搅,似乎想让它更均匀些。木勺刮过碗壁发出沉闷刺耳的摩擦声。接着,他舀起一大勺黑绿色的粘稠药汁,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着林墨躺着的硬板床走来。

勺子里那浓得几乎化不开、如同融化的深渊淤泥般的药汁,在灯下微微晃动。林墨被粗暴放倒时牵动了左肩的伤处,剧烈的疼痛还在啃噬着神经,可当他的视野被那勺逼近的药糊完全占据时,一种比疼痛更尖锐、源于灵魂深处对这诡异混合物本能的排斥与惊骇猛地攥住了他!

不是因为气味,不是因为颜色!

在上一刻那场撕裂身体的“自噬手术”后,他虽然精神萎靡到了极点,感知混乱迟钝,但源于【泰拉毒理共生核心】的力量并未完全沉寂!此刻,那枚安静蛰伏于他左手掌心、被他下意识攥紧的冰冷晶体核心,骤然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仿佛一头被强行压抑的凶兽,闻到了远处血食的味道,在本能地发出咆哮!

更让林墨心脏骤停的是——

就在陈文川那浑浊的目光离开他身体、注意力落在搅药上的一瞬间,林墨那因重伤而变得极为脆弱的被动精神感知——那扇经由核心强化后被强行开启的、窥探世界微观领域的门缝——不受控制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模糊失真、摇摇欲坠,远达不到之前那种近乎原子级别的洞察力,但足以让那勺被舀起的药糊,在他的“视野”里发生巨变!

不再是简单粘稠的黑绿色物质!

他看到无数能量光点在剧烈而无序地冲撞!代表着药性的橘红色泽暴躁地跳跃着,仿佛燃烧的毒火,蕴含着破坏性的炽热;代表毒素物质的深紫、幽蓝、乃至墨绿色的冰冷能量流在橘红毒火中穿梭、切割、互相吞噬!这根本不是一碗药!这是一团混乱狂暴、互相撕扯的能量炸弹!里面蕴藏的冲突和剧变,足以在任何一个凡俗生物体内引爆灾难!

尤其是一股极其诡异、粘稠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灰黑色能量流,正纠缠在其中几缕看似柔和的绿色药性光点周围,如同附骨之蛆!那绿色光点被灰黑侵蚀的部分,甚至隐隐发出微弱的嘶鸣般的能量噪音!那是结构被污染、被扭曲的信号!

喝这个?这根本不是在治伤,这是在引爆!引爆他体内刚刚被强行稳定、如同火山口般脆弱的地质构造!引爆他身上那些尚未愈合、甚至被他体内毒系力量本能标记为“可吞噬腐肉”的创伤!

极度的危险感如同冰水浇头!

“不……”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气音,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身体的本能压倒了重伤的疲惫和恐惧,试图挣扎着向后退缩,远离那散发着灾难气息的勺子。

陈文川的脚步停在床边。他似乎完全没听到那微弱的抗拒,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俯下身,油灯的光勾勒出他嶙峋深刻的阴影轮廓,如同某种老迈的秃鹫。那只粗糙、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大手猛地探出!

林墨瞳孔猛缩!冰冷的绝望感扼住了喉咙!左臂上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深紫色光芒似乎又要再次本能地爆发反击!掌心紧攥的幽绿核心不安地震动起来,仿佛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然而……

陈文川的目标不是林墨的头!

那只枯瘦有力的大手猛地钳住了林墨的下巴!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扣住!

林墨吃痛之下被迫张大了嘴,一股浓烈到足以令人瞬间晕厥的恐怖药味混合着恶臭直冲咽喉!

就在这一瞬间!

噗!

一声异常沉闷的摔砸声在门外院子里炸响!

紧接着,一个熟悉、虚弱却带着极度痛苦的哀嚎传了进来!

“呃啊——!……嘶…我的手!陈…陈老头!救我!我的手要烂了!!”声音充满了剧烈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正是那个断腿又爱说话的老李头!

陈文川准备灌药的动作,瞬间顿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昏暗的油灯光晕里,只能看到陈文川那张深刻如同被刀斧劈凿出的侧脸上,那浑浊的双眼骤然眯起,缝隙中闪过一抹极其锐利的寒芒!

抓住林墨下巴的手,力道没有丝毫减弱,但灌药的动作却硬生生僵住了。勺子就悬在林墨被迫张开、能看到喉咙口痉挛颤抖的嘴的上方几厘米处。

死寂,比灌药前更沉重、更尖锐的死寂。空气被绷紧到了极限,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门外老李头持续不断的痛苦呻吟,还有林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