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魔都石库门的早晨

阳光明是被一股浓烈呛人的煤烟味硬生生呛醒的。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挣扎着向上浮。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喉咙的灼烧感。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得几乎要压到脸上的天花板,糊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边角已经卷翘发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劣质煤饼燃烧后的硫磺味、隔夜饭菜的微馊、木头家具陈年的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很久没彻底清洁过人体的汗酸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这绝对不是他那间位于市中心顶层、拥有落地窗和智能新风系统的豪华公寓!

紧接着,头顶上三层阁的薄薄楼板,毫无征兆地开始了“咚咚咚”的擂鼓表演,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楼下天井里,传来苍老又执拗的魔都腔,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煤球炉子要搬出来生哉!你动作轻点,楼浪厢人还睏觉(睡觉)呢!”

然后是铁皮炉子小心翼翼挪动时,刮擦水泥地的刺耳声音。

阳光明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暴地涌入他的脑海。

1969年6月,魔都,阳光明,十七岁,高中刚毕业。

石库门弄堂里的普通工人家庭,父亲阳永康,三级钳工。母亲张秀英,纺织女工。

大哥阳光辉,二十六岁,二级钳工,已娶妻生子。大嫂李桂花,街道打杂。

大姐阳香兰已经出嫁。二哥阳光耀和二姐阳香梅,去年响应号召,已经奔赴广阔天地去了。

他现在的新身份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

这些记忆与前世的记忆水乳交融,真切得如同亲历,仿佛是觉醒了胎中之谜。然而,前世的那些阅历更加厚重,占据着绝对主导。

此刻,他正面临一个大麻烦!

就在昨天傍晚,在那石库门幽暗的拐角处,原身神思恍惚地向对象沈美玉许下了一个承诺,并且已经告知了家人。

沈美玉说着“你一道去乡下,为革命吃苦也光荣”这般温软的话语,三言两语便将原身撩拨得热血沸腾。

原身拍胸脯保证:明天一早就去街道报名!

他要与沈美玉“双宿双栖”,一同奔赴那未知的农村。

“蠢货!被个绿茶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他紧咬着后槽牙,在心底无声地咆哮。

融合了前身的记忆后,原身以为沈美玉对他情真意切,但阳光明却清晰地知道,那不过是原身的一厢情愿。

回溯过往的点点滴滴,这个女人分明深谙“绿茶”之道!

如今这具身体,英武硬朗,高大帅气。仅凭这一点,沈美玉或许对原身有过一两分的真心,但也仅此而已,绝无更多。

她与原身的交往,桩桩件件,字字句句,无不浸透着算计与利用!

原身上面已经有二哥二姐在去年插队,他又是家中最受宠的幼子,父母早就已经商量好,要是他自己找不到工作,母亲就提前退休,让他顶班。

他们班有六七名同学,都选择了顶班留城这条路。

就算他不听父母的哀求和劝告,坚持要下乡,那也得是自己的决定!

而不是受人欺骗和蛊惑!

烦躁中,他眼前骤然一黑,随即豁然开朗——不再是房间的昏暗感,而是另一个空间!

一个不算多大的、内部亮着柔和白光的空间,清晰地投射在他的意识里。

白色的内壁,整齐摆放的各种食品……是老板办公室里那个双开门九百升的大冰箱!

昨天下午,他还趁着老板出国,吭哧吭哧地往里塞东西:昂贵的进口红酒、巧克力、顶级牛排……

甚至还有一小盒金光闪闪的食用金箔!一百克!

震惊过后,是狂喜!如同沙漠里干渴的旅人一头扎进了绿洲的清泉。

“塞翁失马……古人诚不我欺!”

他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拥有了冰箱这个随身空间,以及冰箱里的东西,利用好了,不管是顶班留城也好,还是插队也好,他将来的日子都差不了,这是老天爷不想让他重复吃苦!

虽然空间小了点儿,冰箱里的东西也有限,但已经很难得,他很知足!

冰箱里的食材,再加上那盒金箔,在这个物资匮乏、一切凭票的年代,就是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底气。

前世秘书的精明世故瞬间归位:金手指有了,更要好好谋划。

接班是最后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大哥大嫂的态度就是明证。

他不想因为自己接班,而让家里闹的不愉快。

不就是找工作吗?

原身做不到,不代表他也做不到!

他有后世的超前眼光和前世的工作经验,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行!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煤烟和隔夜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既来之,则安之!

决心一下,他立刻轻手轻脚地穿衣起身。

身上是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裤和白棉布跨带背心。

他摸索着从床下拖出掉漆的搪瓷盆,拿起窗台上磕边的搪瓷杯、秃毛牙刷和一截硬邦邦的固本牌肥皂,毛巾搭肩,拉开了隔间的门。

亭子间的门开着缝,传来大嫂压低的哄孩子声和小侄子壮壮的咿呀声。

大哥阳光辉已起来,正对着墙壁上一小块模糊镜子刮胡子,用的是老式刀片剃须刀,动作小心翼翼。

“阿哥。”阳光明招呼一声,声音微哑。

阳光辉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像父亲,国字脸,敦实,带着技术工人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亭子间里,大嫂抱着壮壮的身影一闪而过,眼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

阳光明心知肚明,这疏离感,源于母亲想把工作让给自己的决定。

阳光明没多言,端着盆下楼。

楼梯陡窄,踩上去吱呀作响。

下到一楼天井,景象更“壮观”。

陈阿婆佝偻着背,守着刚点着冒青烟的煤球炉,慢悠悠扇着破蒲扇。

她儿子,那位看着已经略显苍老的陈爷叔,正用火钳小心夹起新煤球准备加炉膛。

冯老师的老婆端个铝锅,在自家棚子下排队等接公用自来水,水龙头下已排了几个搪瓷盆。

“阿婆早!爷叔早!阿姨早!”阳光明脸上堆起礼貌的笑,用魔都话清亮地打招呼。

在这拥挤的石库门,邻里面子功夫是生存法则。

“哦哟,明明起来啦?今朝倒蛮早嘛!”陈阿婆抬头,皱纹舒展,对好看嘴甜的小囡有好感。

“阿弟早!”陈爷叔闷闷应声。

冯师母只点点头,眼睛盯着滴滴答答的水龙头。

阳光明挤到水龙头旁排队。

冰凉带铁锈味的自来水冲在脸上,驱散了最后睡意。

他用硬肥皂搓出少到可怜的白沫,胡乱的抹了几把脸,又擦了擦脖子。刷牙潦草几下,漱口水吐在天井角落下水道口。最后用湿毛巾囫囵一擦,就算完事。

收拾完回到二楼的前楼最里面,父母住的小间,靠窗位置的小方桌已支起。

母亲张秀英正把一碗碗东西端上桌。

大哥抱着壮壮坐在唯一有靠背的椅子上,大嫂在忙碌着摆放碗碟。

阳光明放好盆坐下。

早饭简单却时代烙印鲜明:每人一碗稀薄的开水泡饭,米粒稀少到几可照人;中间一小碟乌黑油亮的酱瓜和一小碟颜色发暗的腌萝卜干;外加几个灰黄色的二合面馒头,这就是一家人的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