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临

  • 初临
  • 本来草介
  • 4436字
  • 2025-06-22 11:33:17

初临

九月的雨,细密,冰凉,如同天空垂落的无数根透明丝线,将陌生的校门口织入一片灰色的薄纱。我撑着那把伞骨略显松垮的旧伞,伞面边缘微微渗着水,站在汹涌人潮的边缘,像一块被浑浊水流冲刷、却固执不肯移动的石头。书包带深陷进掌心,汗水与雨水混合后的黏腻感挥之不去。每一次吸气,鼻腔都充斥着新漆铁栅栏的金属腥气,混合着塑胶跑道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近乎腐败的橡胶味道。雨水沿着伞檐滴落,在脚下凹陷的石砖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旋即被无数匆忙踏过的鞋底碾碎、抹平。这便是名为“初临”的序幕,带着湿冷的疏离感,沉重地拉开。

教学楼内部像一个巨大而嘈杂的蜂巢。石灰水未干的墙壁散发出阴干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新皮鞋踩踏后扬起的尘埃味道,在走廊里弥漫。推开那扇贴着模糊数字的木门,一股更加浑浊的热浪扑面而来——崭新纸张的油墨微臭、少年躯体蒸腾出的蓬勃汗意、还有粉笔灰干燥的粉尘气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劣质胶水,紧紧糊在口鼻之间。靠窗、倒数第二排角落里那张贴着“曹建”字条的桌子,像一座孤岛矗立在喧闹的海中央。我挪动脚步,椅腿在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吱嘎——”,这声响瞬间便被前排男生们关于游戏角色的狂热争论声浪所淹没。他们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透过布满雨痕的窗户折射进来的、惨淡的光线下偶尔闪亮。窗外,雨丝斜打在模糊的玻璃上,蜿蜒流下,操场化为一片模糊的灰绿沼泽。我垂下眼睑,目光死死锁在桌面一道陈旧的、歪扭如同丑陋蚯蚓的刻痕上。

一位中年教员走了进来,立于讲台之后,唇畔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好了,诸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崭新的旅程开始了。为了这份相识不至于太过漫长,我们不妨按照座次,依次介绍自己,如何?”那笑容如同薄纸,轻轻贴在脸上。

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冷的深潭。周遭的喧嚣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在耳蜗里奔流的轰鸣,单调而绝望。脸颊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前座的同学一个个站起,名字与来历化作模糊的音符飘过,未能在我意识的浅滩留下丝毫痕迹。窗外的雨似乎愈加急切地敲打着玻璃,像是在催促我的灭亡。

“下一位同学。”教员温和的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落在我的方位。

身体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提起。椅腿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我感觉到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聚焦而来,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喉头仿佛被塞进一大团滚烫干燥的棉絮,嘴唇徒劳地翕动了几下,预想的话语早已蒸发殆尽。在几秒钟死寂的煎熬后,只有几个破碎的、如同垂死蚊蚋振翅般的气音挤出唇缝:“曹…建…光明…”话音未落,我已重重跌落回椅中,巨大的羞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就在这时,一声清晰的嗤笑,如同淬毒的冰针,不知从哪一个阴暗的角落精准地刺入耳膜。窗玻璃上的雨水汇集成浑浊的溪流,奔涌而下,冲刷着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终结铃声响起时,雨势终于衰竭。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巨大裹尸布,低垂着,将操场边那排高耸的法国梧桐压迫得喘不过气。自由活动的喧嚣中,男生们如同出笼的困兽,嘶吼着涌向篮球场。杂乱的脚步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践踏出肮脏的水花。我落在尘埃最末,走向那片冰冷的水泥看台,在边缘最不起眼的台阶坐下。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布料,贪婪地吮吸着皮肤的温度。篮球场上,湿滑的地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如同破碎的镜子。奔跑跳跃的身影在上面拉扯出扭曲模糊的倒影。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单调沉闷,鞋底摩擦地面的“吱吱”声令人牙酸,进球时的狂呼与失球后的哄笑,混杂成一片遥远的、无意义的噪音。我看着那些沾满褐色泥浆和水渍的球鞋在场上笨拙地盘旋、急停。低下头,脚上那双刷洗得过分干净、在灰暗光线下反射出病态苍白的运动鞋,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食堂是另一个深渊入口。巨大的空间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喧嚣。炸物的油腻、米饭的馊气、炖菜浓郁的酱料味——混合着几百具拥挤肉体散发出的温热体味,搅拌成一股浑浊、粘稠、令人作呕的暖流。餐盘碰撞的清脆噪音、鼎沸的人声巨浪、食堂杂役粗粝的吆喝,汇合成震耳欲聋的交响曲,无情地敲打着耳膜。我端着盛有土豆烧肉和米饭的餐盘,这小小的容器此刻重逾千斤。在摩肩接踵的人肉丛林里艰难穿行,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仓皇搜寻着任何一处可以苟延残喘的缝隙。终于,在冰冷的柱子旁,一排长桌的尽头,一张空置的凳子如同救命的稻草。刚将餐盘置于桌面,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一丝缝隙——

“哎哟我去!让让让让!”

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左后方猛撞而来!一个端着满满一碗紫菜蛋花汤的男生,如同一团混乱失控的旋风,猛地从我身侧刮过!他的手肘,带着不容置疑的巨大惯性,结结实实地、精准地撞在了我餐盘那脆弱不堪的边缘!

世界瞬间被拖入粘稠的慢镜头。餐盘如同濒死的醉汉,剧烈地摇晃着,倾斜着,绝望地滑离桌面……

哗啦——!哐当当——!

白花花的米饭如同死者散落的骨屑,油亮的土豆块如同腐败的内脏,酱色的红烧肉如同凝固的血块,油腻的汤汁如同污秽的血液……混杂着,以一种极其不堪的姿态,泼洒倾倒在光洁得近乎冷酷的瓷砖地上,溅开一片狼藉的污浊地图。温热的汤汁如同恶意的嘲笑,猛地飞溅到我浅蓝色校服裤腿的膝盖部位,留下几块迅速晕染开来的深色油渍,如同耻辱的烙印。同时,它也毫不留情地泼洒在那个男生崭新、白得刺眼的篮球鞋鞋面上!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死寂中酝酿着风暴。紧接着,是四面八方陡然响起的、压抑不住的低笑和窃窃私语,嗡嗡作响,如同无数苍蝇在耳边盘旋。脸颊瞬间如同被投入滚烫的熔炉,灼烧感直冲天灵盖。

“我靠!对不起!真对不起哥们儿!我不是故意的!”男生脸一下子涨得像煮熟的虾子,声音又急又慌,语无伦次地喷溅着歉意。我认出了那张脸,篮球场上那个跑动最猛、喊叫声撕裂空气的张扬。他那双崭新的白球鞋侧面,那片醒目的油污正狰狞地宣告着主宰。我几乎是本能地矮身蹲下,手指无意识地探向那只倒扣在地、沾满秽物的餐碗肮脏的边缘,指尖立刻触碰到了冰冷黏腻的土豆块和滑腻得令人作呕的汤汁。

“哎哎!别捡!脏死了!”张扬也闪电般蹲下,动作麻利得像个熟练的清道夫。他胡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显然已吸附过汗渍的纸巾,先是用力擦他自己球鞋上那片正在得意晕染的污渍——纸巾瞬间被油污浸透,变成一团肮脏的垃圾——然后不由分说地、几乎是粗暴地在我裤腿的油斑上用力蹭了几下。“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毛手毛脚!你那饭全完蛋了……”话音未落,他已经将自己座位上那份堆着个大鸡腿、米饭堆积如山、几乎未曾动过的餐盘,直接推到了我面前的桌面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蛮横。“喏!吃我的!刚出锅的,筷子都没动!算我赔罪!”

那只酱色浓郁得如同干涸血液、泛着诡异油光、硕大得近乎狰狞的鸡腿,就那么突兀地、静静地躺在餐盘中央,散发着霸道而腻人的酱香和温热的白气。我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捻着一点冰冷油腻的土豆残骸,完全僵住了。张扬那张带着汗意、额角甚至沾染了一点浑浊酱汁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嘲弄,只有纯粹的焦急、懊恼和一种近乎原始的、粗粝的真诚。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脸上,这笑容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明亮:“愣着干嘛?快吃啊!这玩意儿凉了就跟嚼蜡似的!甭跟我磨叽!”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那只沾着油污的手已经伸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不容抗拒,几乎是把我从地上强行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按回刚才那张冰冷的凳子上。食堂里之前那些嗡嗡作响的窃笑声,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如同从未存在过,重新被淹没在更加汹涌的日常喧嚣的浪潮里。

下午的时光,我依旧蜷缩在那个靠窗的角落座位上。窗外的铅灰色天幕,不知何时被撕开了几道狭长而决绝的裂缝。几缕挣扎的金色阳光,如同投向深渊的绳索,奋力穿透厚重的云层壁垒,斜斜地刺入这间浑浊的牢笼。光柱之中,细微的尘埃如同无数卑微的生命,在寂静中疯狂飞舞、旋转。最终,有几道光束终于抵达灰白色的水磨石地面,形成几道漫长的、温热的金色光带。其中一道最宽厚、最明亮的光芒,不偏不倚,恰好将我的双脚拥抱其中,那双沾了些微尘土的鞋面上,跳跃着点点细碎而温暖的金色星辰。空气里,悄然渗透进一股雨后被彻底洗刷过的、带着凛冽生机的气息——泥土被彻底浸润后散发的微腥、青草被无情折断后释放的微涩、以及远处阔叶被打湿后沁出的微凉。教员的声音在讲解着什么隔世的道理,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低下头,裤腿上那块油渍的边缘已经晕染开来、颜色变淡,原先那片深褐色的耻辱印记,此刻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近乎温柔的浅黄色痕迹,像一幅无意间泼洒出的抽象画。手探进校服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几张被体温捂得有些温热、还带着一丝汤汁油润感的纸巾——那是张扬后来蛮横地塞进我手里,命令我“再擦擦”的。

宣告解放的铃声终于在一种近乎永恒的漫长节奏中被敲响。收拾书本的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茫然。推开教室的门扉,眼前的景象陡然开阔。雨早已不知所踪。西方的天际,被一种无法用贫瘠语言形容的、近乎神迹的瑰丽色彩所浸染——大片大片炽烈如熔炉的橙红、熔金般流淌的赤金、深沉如天鹅绒的紫罗兰色……它们层层叠叠,相互晕染、交融,如同创世神祇失手打翻的调色盘,将无与伦比的辉煌泼洒在澄澈如水晶、深邃如墨玉的天穹之上。雨后微凉的空气带着沁入骨髓的甘冽清甜,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能将灵魂深处积淤的污浊与尘埃彻底涤荡。

穿过依旧喧声鼎沸的走廊,目光不经意地被楼梯口那片沸腾的生命漩涡所攫取。张扬正被几个同样充满躁动生机的少年簇拥在中心,他手舞足蹈,极力比划着一个夸张到近乎荒诞的投篮动作——身体后仰到极限,手臂如同拉满的弓弦般高高举起,凝固在某个想象中的、决定性的瞬间。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毫无杂质、毫无阴影、纯粹到近乎灼目的灿烂笑容,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夕阳那慷慨无边的金红色辉光,如同最虔诚的祝福,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他们身上,泼洒在他们飞扬的蓝色衣袂上、汗湿的碎发上,也泼洒在张扬那双白色的篮球鞋上——那道显眼的、如同命运偶然泼洒的油渍印记,在金红色的神圣光芒里,竟也晕染出一种奇异的、温暖的、近乎神圣的光泽,仿佛苦难自身被镀上了金边。

背着沉重的书包,汇入放学的人流。脚下的路依旧漫长,初临的陌生与惶惑并未消散。然而,心之深处那片从踏入这钢铁丛林起便被严寒、紧张与羞耻所冰封的冻土,无声地绽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流——不再是幻觉——如同初春时节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不可阻挡的第一股活水,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浸润着那片荒芜冰冷的角落。

前方,依旧是未知的海。但此刻,手中紧握的,不再仅仅是冰冷与恐惧。还有一片被雨水打湿、却在夕阳下意外折射出彩虹的碎玻璃。笨拙的碰撞,狼狈的印记,在这初临人间的第一日,终究发酵出一种意料之外的、带着人间烟火温度的暖意。这暖意并非宏大叙事的光芒万丈,它细小、粗粝,甚至沾染着油污与汗渍,如同那只被强行塞过来的鸡腿,带着蛮横的温度和酱料的咸香。它告诉我,纵使孤岛深陷于茫茫人海,也总有意外伸来的、带着同样笨拙温度的缆绳。这便是初临,在坠落深渊的半途,瞥见的第一缕从裂缝中透下的、微弱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