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剑仙

“杖杀。”

两个冷酷的字眼令秦长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萧玦,你,真的变了。

昔年那个暴烈却善良的少年,曾于大军开拔之中,路遇流离失所哀哭于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干粮,匆匆塞进对方怀里,自己咕嘟嘟灌一气凉水,大笑着跃上马去,扬鞭道:“虽说乱世人命不如狗,总该挣扎着活下去——老人家,等着我们平定山河,还你安好家园!”

那时的萧玦,何等的英风豪烈,恣意戎马?

曾几何时,那光华虽仍在,却利如刀锋,出必伤人呢?

侍卫的手,已将触及秦长歌肩膀。

按住欲待跳脚的儿子,秦长歌并不抗拒侍卫,微笑不改,抬头直视萧玦。

“陛下,惊驾当杖杀,可是,您惊了吗?”

萧玦抬起一边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开国,陛下乃马上天子,征战四野,万军辟易,是白骨丛、赤血渊中走出的真龙之主,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若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让我西梁之主受惊,传出去,怕于陛下威名有损,奴婢贱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敢因此一事,有堕陛下赫赫英名,令环伺诸国,心生轻我之心。”

言毕,恭谨伏地,秦长歌头也不抬。

萧玦默默不语,注视秦长歌,目光流动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无法直视,文昌一直注视着这对曾经恩爱,如今却相见不识的夫妻,神情微有悲凉之意,此时亦轻轻道:“陛下,佛门圣地,还请勿染无辜鲜血。”

那个血字犹在舌尖盘旋。

一声鹤唳般的清鸣,穿越层云。

一道雪色长练,突然自天际升起。

几乎在升起的刹那,那耀眼无伦的光色刚刚抵达人们眼眸,那长练已化为滚滚光柱到了近前。

剑光似天瓢倾泻,无遮无拦,势不可当、风卷雷啸地泼向萧玦。

那一霎萧玦整个人都笼罩在华光无伦的剑气中。

惊呼奔跑声里,秦长歌手指抠紧了地面。

“鹤唳九霄层云,剑动一山春色”。

“光华剑”!

“剑仙”!

上官清浔!

这位成名三十年,昔年名动天下的一代剑仙,如何会在隐匿仙踪数十年后,突然现身于此地?

秦长歌在这一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

救,还是不救?

剑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认识他的人面前杀人。

而秦长歌,昔年曾经和他见过几面。

只要喊出“剑仙”二字,萧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个小小宫女,认识剑仙?

可是,救萧玦?

……

伏身于地,三丈之外,依旧听得那风声烈如飓风,扯起秦长歌长发,衣袂裙摆,俱猎猎飞起。

旋涡正中的萧玦,必死无疑。

这一刹心乱如麻,秦长歌叹息,正欲抬头。

青影一闪。

快得仿佛原本就站在那里,那身法滑溜如游鱼诡异如鬼魅,迎着扑面令人气窒的强绝剑风,直直扑上。

风声忽歇。

剑锋入肩。

仿佛没看见贯穿身体的长剑,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剑锋,被那青衣男子以极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错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顺着剑锋倒灌而下,眼看将要涌进上官清浔衣袖。

手指一抖,长剑突然消失。

上官清浔已满面嫌恶,瞬间飞退数丈。

他有洁癖,最厌恶人的鲜血,是以他也没有专用的名剑,因为他厌恶杀人后要拭剑。

名剑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胜过天下强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叶瓣上,他并没有看萧玦,只是目光似有似无地环顾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觉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顿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

这人正是那日秦长歌初见萧玦,故意掉出经书时,如鬼魅般肃杀而出的青衣男子,萧玦的隐卫。

他面上一片苍白死寂,平平无奇的五官实在看不出刚才的悍厉无畏。

年已八旬,却因为养气功夫已臻化境,看来只如四十许中年书生的上官清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微微一哂,道:“揭下你的面具来!”

青衣人仿佛没听见,只是立在萧玦面前,鲜血从肩头不住滴落,滴答有声,很快在地上积了一摊。

被他挡在身后的萧玦突然推开冲来围护他的侍卫,缓缓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谁?”

上官清浔抬头看天,不理不睬。

萧玦立得笔直,一字字道:“无论你是谁,在朕面前,都休想无礼,也休想伤了朕的人能全身而退!”

上官清浔目光一瞥,冷然道:“就凭你这几个草包卫士?”

“也许我现在奈何不了你,”萧玦厉声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虽远必诛!”

上官清浔缓缓将眼光放下来,这才认真地打量了萧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觉得那帮老家伙领着小丫头选错人,弄得后来不可收拾……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头看看四周,道,“小子,这回你可是错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转眼间身影已杳,只隐约听见有人高声长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唯有少年心……”声音游丝般转瞬飘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远在百丈之外。

萧玦一直稳稳立于长廊,直到那声音完全消散,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眼瞳微缩。

然后,无声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