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静水深流(上)

冰冷的缝线针穿透皮肉,每一次细微的牵拉都像在脆弱的神经末梢上弹动。麻醉药并未带来真正的麻木,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迟钝感。额角被层层纱布包裹紧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清晰的眩晕和恶心感。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冰冷杀气和纱布下隐隐透出的血腥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坚硬的壳,将沈蔷囚禁其中。

脚踝处被冰袋和弹性绷带层层缠绕固定,关节内部的剧痛虽然被临时止痛药稍许压制,但那种韧带撕裂的深层钝痛依旧像深海里的水压,持续不断地挤压着骨头。身体像是被拆解过一遍又一遍,关节僵硬,肌肉酸涩无力,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骨头摩擦般的不适。只有左手上扎着的输液针,持续不断地将冰凉的药液注入疲惫不堪的血液里。

她被半搀半架着,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冰冷器械和刺目光线的诊疗室。脚步虚浮,每一次着地都如同踩在棉花或烧红的针尖上,全靠旁边沉默肃穆的女佣(不再是老赵)那不容反抗的支撑。她意识昏沉,一半是药效,另一半是心灵和肉体双重耗竭后的空白与死寂。走廊里深棕色的厚重壁板和昏黄壁灯在视野里模糊地晃过。

不知穿过了几条同样压抑逼仄的通道,终于,一扇深乌木色的双开门在她面前无声地滑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缓慢地渗透过药味的屏蔽,流入她疲乏的鼻腔。

温暖。干燥。带着极其沉郁的、被岁月浸透的顶级雪松木和上好皮革的混合味道。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烟丝被长久摩挲后留下的余烬般的香气。

房间的光线昏暗到了极致。只有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角落处,一盏造型极其简洁的古铜色落地灯在厚重的丝绒地毯上投下一小片静谧昏黄的光域。光线所能触及的边缘,是深色的、一直堆叠到接近天花板的橡木书架轮廓,密密麻麻的书籍沉默地蛰伏在阴影里,如同无数沉睡的记忆。书架的木质在暗处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深红色油润光泽,厚重而沉寂。

更远处,在落地灯微弱光线无法企及的深黑地带,模糊勾勒出一张巨大书桌沉甸甸的直线条轮廓。书桌深处,一片幽暗。那里坐着一个更深的影子,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沉静的剪影。整个巨大的书房如同一个被厚重天鹅绒幕布笼罩的舞台,只有那一隅灯光的角落是唯一可视的区域。

女佣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光影边缘一张宽大的沙发椅上。那张深棕色的皮质沙发椅极其宽大,坐垫和靠背的填充物饱满而富有支撑力,扶手宽厚,皮质纹理温润厚重。这几乎是沈蔷踏入这座如同冰窖的豪宅以来,接触到的唯一一件带着微末“人性”温度的物体。后背陷入柔软支撑的瞬间,身体本能地松懈了一丝紧绷,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整个拖入黑暗。

“先生让您在这里休息等候。”女佣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后,如同溶入了那片寂静的巨大黑暗里,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门。

“咔哒。”门锁闭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如同幻觉,却又清晰地在这静得能听见血液流淌的书房里荡开。

彻底地隔绝。

外界狂暴的风雨声、冰冷的气息、刺目的白光、粗暴的钳制……一切混乱与喧嚣被那扇沉重的门彻底斩断。室内是近乎凝滞的、深邃无边的寂静。温暖干燥的空气温柔地将她包裹,昂贵的皮革与木材混合着尘封书卷的幽微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巨大的书房像一个无声运转的深海洞穴,而她是被意外抛掷进来的一片漂浮的枯叶,被这无边无际、带着重量感的静默牢牢吸附在冰冷的深渊上空。

极度疲劳的身体渴望沉沦,紧绷的神经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依旧残留着冰冷的警戒。沈蔷僵硬地坐着,手脚冰冷麻木,额角和脚踝深处的钝痛如同永不疲倦的锤击,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绝非梦境。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自己那被无形放大、试图在耳鼓上擂出声响的心跳。血液流过太阳穴伤口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片被缝合的头皮,带来清晰的抽搐感。肺部每一次试图吸入这过分凝滞、似乎带着岁月尘埃的空气,都显得格外费力。空气里沉甸甸的木香、皮革香、烟丝余烬气息,混合着消毒药水和淡淡血腥残留,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灵魂不安的混合体。

就在这时,视野边缘那片朦胧的光域之内,一个沉静的“嘀嗒”声如同精准嵌入寂静骨骼的微小齿轮,清晰地跳入了沈蔷混乱混沌的感知世界。

滴嗒。

滴嗒。

滴嗒。

规律。稳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永恒意味。

她的眼珠因为药力和疲惫而微微颤动,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目光循着那声响,落在了靠近落地灯旁边、镶嵌在书架中部区域的一个木质壁龛里。

那里面,摆放着一件极其华贵精致的古董座钟。

黄铜鎏金的主体框架,繁复华丽到令人窒息的洛可可风格雕饰布满钟身每个角落。纠缠的藤蔓、怒放的蔷薇、飞翔的小天使……黄金的光泽在灯下如同凝固的蜜糖。水晶钟面澄澈透明得如同凝固的清泉,纯净至极。然而,在那晶莹剔透的晶面之下,那标示时间的金色雕花指针……却如同被施了魔法。

永恒地定格。

指向……三点四十七分。

永远停在那个凝固的时刻。

沈蔷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黏着在钟面上那永远凝固在3:47的指针上。一股奇特的、带着冰棱般尖锐凉意的东西,顺着脊椎缓缓爬升。这个时间……这永恒停滞的时间点……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是之前那份大纲里提到过?还是在更久远的、属于“过去”的模糊信息里?一个尘封的记忆碎片边缘似乎被这精准的指针触碰了一下,模糊地闪现了一下……和什么有关?好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深渊底部的冷空气,倏地缠绕住她的脚踝。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蜷缩了一下那被层层包裹的伤脚。这个动作极其轻微,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这片死寂凝固的巨大空间里激起了一丝无形的涟漪。

那一直隐没在书桌深处黑暗中的、如同凝固山脉般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向前移动了一丝丝轮廓。

就是那微不足道的轮廓移动,打破了光影的平衡。窗外一道极其遥远的闪电划破天际,虽然被厚重的遮光帘过滤掉了绝大部分光亮,但一瞬间的天光骤然变化,如同舞台上精准追光的偏移,不偏不倚地照亮了那张巨大书桌后面,那尊坐姿的影子。

确切地说,只是照亮了那影子的轮廓边缘和一只置于桌面上的手。

陆野并未完全处于灯光下。他依旧侧身隐在深沉的黑暗区。但那道瞬息万变的天光,恰好擦亮了他搭在桌面上的左手小臂和那只虚握着东西、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

那只手虚握着一块深色的东西。不是杯子,也不是笔或文件。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形状,只感觉材质异常温润。

天光消失,书房重归绝对的昏暗。但那短暂一瞥的印象——虚握的手,掌中那块深色的温润之物——如同烧红的钢印,狠狠烙印在沈蔷因药力而模糊的意识深处。

那片深色的温润,像是一枚卵石?一枚……温玉?一个把件?还是……

就在她模糊捕捉这印象的同时,一阵极其细微、仿佛源于灵魂深处记忆底层的悸动,毫无预兆地从指尖窜了上来!指尖!右手的指尖!不是因为触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共鸣!仿佛那块她看不真切的、被陆野虚握在掌心深处的东西,与她身体深处的某个隐秘角落,突然被一根无形的线连接了起来!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温香!

那味道!冰冷!凛冽!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空谷幽兰的气息!冰冷到了极致!凛冽到了极致!却又在最深处的核心位置,顽强地散发出一种被深雪掩埋万年方得以释放的……至纯至净的……空谷幽兰!

这绝世的温香如同来自宇宙初生的寒气,被无形地束缚在那块深色温润之物的深处!她并未用鼻子真正闻到!这是某种超越了物理嗅觉、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共鸣!这气息她从未在现实世界里真正接触过!却在灵魂最深处,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前世记忆里……那个旋转楼梯顶端……空气里弥漫的…似乎就是这种……被冰封起来的空谷兰香?!绝望坠落时……仿佛还残留在发梢一丝?

沈蔷整个人彻底僵住!连呼吸都仿佛被瞬间冻结!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动,撞击着束缚着它的冰冷肋骨!身体内部的血液如同被点燃的冻土岩浆,沸腾奔流!而皮肤,每一寸,都如同被置于绝对零度的冰原!

冰与火的酷刑在体内同时肆虐!

极致的混乱席卷了她的意识!那冰冷孤绝的兰香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父亲模型上诡异的血迹!母亲旗袍在陆家三十年前的全家福!安全帽上狰狞的金野蔷薇与断裂钢筋!螺旋楼梯下坠中刺入视野的铂金指环!那只手!扼住喉咙的死亡之手!韩松皮手套下戒指的冰冷轮廓!永远停在3:47的座钟指针!陆野手掌深处那块引发灵魂共振、散发出被冰封的绝世空谷兰香的……神秘东西!

无数的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破碎琉璃!在她混乱惊恐的意识中疯狂撞击!旋转!每一个碎片都无比尖锐!都浸透着冰冷的秘密与死亡的信息!它们试图组合!试图连接!但那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巨大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思维咽喉!让她无法喘息!无法思考!无法将任何一个致命的碎片真正地拼凑起来!

“滴答…”

“滴答…”

凝固的座钟指针依然固执地停在3:47。那规律而冰冷的声响,在这一刻,却如同死神的倒计时,精准地敲击在沈蔷崩裂的神经末梢上。

“咔。”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隐在书桌深处黑暗中的人影,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动作。

陆野缓慢地、无声地站起了身。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如同山峦般拔起,带着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的静默。他没有走向明亮的光域,也没有开口。

他只是在原地微微侧转了一下身体方向。目光穿越大半个黑暗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光影边缘、几乎被宽大椅背吞噬的沈蔷身上。

黑暗中,他的眼神……无法看清。但那股无形无质、却又如同实质寒冰般的审视感与……某种沈蔷完全无法理解的、沉痛到了极致后的近乎死寂的……疲惫感……如同一张冰冷粘稠的巨大蛛网,无声无息地当头罩下,将沙发上那具在冰火两极中痛苦煎熬的灵魂,彻底钉死在那片唯一的光明边缘。

寂静,重新统治了深海般的书房。只留下那永恒凝固的座钟声,规律地计算着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长。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