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后一次关机

第一节:ICU外的铁皮凳

林小满把额头抵在ICU冰冷的玻璃上,鼻尖被冻得发麻。屏幕里的母亲陈慧平躺在纯白的床单上,脸上蒙着呼吸面罩,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透过门板渗出来,像一把钝刀,在他耳膜上反复拉锯。

走廊尽头的钟指向凌晨三点。铁皮凳硌得他尾椎骨生疼,手里的旧手机却暖得发烫——那是母亲用了十年的诺基亚,边角磕掉了漆,背面还贴着他初中时画的卡通贴纸,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妈,今天降温了,”他对着手机话筒小声说,指尖摩挲着键盘上磨损的数字“5”,“我把你衣柜里的灰色毛衣找出来了,叠在你枕头边,跟你以前上班前一样。”

手机听筒里只有电流的沙沙声。三天前,母亲在超市理货时突然晕倒,诊断书上“突发性脑溢血”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前发黑。医生说情况不乐观,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但林小满不信,他记得母亲挂在嘴边的话:“小满乖,等妈攒够钱,带你去BJ看长城。”

“对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我今天偷偷用你手机给花浇水了。你养的那盆绿萝,叶子又黄了两片,我按你教的方法喷了点啤酒,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想象着母亲在电话那头唠叨的样子:“傻孩子,啤酒要兑水的,不然根会烧坏。”可现在,电话那头只有沉默。

隔壁床的家属裹着毯子走过,脚步踩在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林小满往长椅里缩了缩,把手机贴得更紧。这是他第三晚守在ICU外,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就来这里“陪”母亲。工友老周塞给他的馒头还在口袋里,已经凉透了。

“妈,你还记得吗?初二那年我发烧,你半夜背我去医院,路上还摔了一跤,”他笑了笑,眼眶却红了,“你膝盖上的疤现在还在吗?等你醒了,我给你买条厚裤子,冬天就不疼了。”

手机屏幕突然暗了下去,他慌忙按亮——电量显示1%。“别关机,求你别关机……”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在通讯录里翻找,最终停在“妈妈”那个名字上。这个号码他烂熟于心,从前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

“再撑一下,就一下……”他对着手机哈气,好像这样能让电量回升。监护仪的“滴滴”声突然变急,他猛地抬头,看见护士冲进了ICU。

“医生!医生!”他扑到门口,被护士拦住。透过门缝,他看见母亲胸口的起伏变得剧烈,红色的数字在监护仪上疯狂跳动。

“妈!”他喊出声,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裂了,像一张流泪的脸。他慌忙捡起,屏幕上跳出提示:“电量不足,即将关机。”

护士推着抢救车跑出来,白色的大褂扫过他的裤脚。林小满跪在地上,把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妈,你听我说,”他对着话筒哭,“我不要你去BJ了,我也不买新球鞋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手机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凌晨四点,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说:“尽力了。”林小满站在抢救室外,手里的手机还保持着通话的姿势,机身已经冰凉。他想起母亲第一次教他用手机时的样子,她指着屏幕说:“这是妈妈的号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打电话,妈妈就会接。”

可这一次,她没有接。

第二节:藏在鞋底的缴费单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林小满回到出租屋。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还留着母亲的气息——墙角堆着没来得及卖的纸箱,窗台上晾着他的工服,桌上的绿萝果然又黄了一片。

他蹲在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叠着母亲的衣服,每件都洗得发白,领口却磨得毛边。他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母亲的布鞋,藏在最里面那只的鞋底。

抽出一看,是几张揉皱的缴费单。最新的一张是三天前的,上面写着“ICU床位费:1200元/天”,合计金额处画着刺眼的红圈。林小满想起那天他凑钱时的情景:包工头只预支了两千块,他又跑遍了所有能借钱的地方,最后在医院走廊蹲了半夜,才凑够第一天的费用。

“傻孩子,别累着自己。”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猛地抬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绿萝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动。

他展开另一张缴费单,日期是半年前。上面写着“高血压 medication:187.5元”。林小满想起母亲总说头晕,却一直不肯去医院,只说“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他攥紧缴费单,指节泛白——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病了,却把钱省下来,给他交学费,给他买新文具。

抽屉最深处还有一个小铁盒,上着锁。林小满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想起母亲曾说过,钥匙藏在冰箱最下面的抽屉里。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首饰,没有存款,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和一张银行卡。

信纸是他上高中时写的家书,每封母亲都留着,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妈,我这次考了全班第三”“妈,食堂的红烧肉很好吃”“妈,天冷了,你多穿点”……他读着读着,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银行卡下压着一张小纸条,是母亲的字迹:“小满,密码是你生日。别省着,该吃就吃,该穿就穿。”他拿着卡去ATM机查询,余额显示3762.5元。这是母亲一辈子的积蓄,连零头都算得清清楚楚。

回到家,他把缴费单和信纸放回铁盒,却在合上盖子时,发现盒底粘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他,站在老家的土屋前。母亲笑得眉眼弯弯,怀里的他却皱着眉头,手里还攥着一颗糖。

他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小满刚出生时可乖了,不哭不闹,就喜欢攥着糖睡觉。”原来他对糖的偏爱,是从那时就开始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老周发来的微信:“小满,明天还来上工吗?”他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回复。母亲走了,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远处传来夜市的喧闹声,烟火气十足,却离他很遥远。他想起母亲下班回家时,总会带回来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在他手里,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给他带烤红薯了。

他拿出那部旧手机,屏幕的裂痕像蛛网一样蔓延。他试着开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电量彻底耗尽了。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对着它说:“妈,你看,手机没电了,以后我再也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说完,他趴在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的背上,像一层冰冷的霜。

第三节:护士站的秘密

一周后,林小满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路过护士站时,一位戴眼镜的护士叫住了他:“你是陈慧平阿姨的儿子吧?”

林小满点点头,嗓子有些发紧。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你妈妈住院时,我们护士长让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林小满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张打印纸,还有一张CD。打印纸上是母亲的脑电波监测图,每一条曲线都标着日期和时间。

他看不懂这些曲线,只看见护士长在纸的末尾写了一段话:“林小满你好,你母亲住院期间,我们发现一个很特别的现象——每当你在病房外打电话时,她的脑电波会出现明显的波动,尤其是你提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这是她意识深处的回应。虽然她最终没能醒过来,但我们相信,她听到了你的声音。”

林小满的手猛地一抖,打印纸飘落在地上。他想起那些在ICU外打电话的夜晚,想起自己对着手机絮絮叨叨说的每一句话,原来母亲都听到了。她不是没有回应,只是无法开口。

“这张CD是……”他拿起那张没有封面的光盘,声音哽咽。

“是你母亲的心跳录音,”护士轻声说,“最后几天,她的心跳很不稳定,我们把相对平稳的一段录了下来。护士长说,也许你会想留个纪念。”

林小满把CD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塑料片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想起母亲的心跳,小时候趴在她怀里睡觉时,那规律的“咚咚”声是最好的催眠曲。现在,他只能通过这张CD,再听一次母亲的心跳了。

“谢谢,”他对护士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走到楼梯间时,他再也忍不住,靠着墙壁滑坐下去。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ICU里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

他拿出手机,想给母亲打电话,才想起手机已经没电了。他苦笑了一下,把手机放回口袋。口袋里还装着母亲的布鞋,鞋底的纹路已经被磨平,就像母亲走过的路,艰辛却无声。

回到家,他找出一台旧CD机,把光盘放了进去。音箱里传来“咚咚,咚咚”的声音,有些微弱,有些急促,却异常清晰。这是母亲的心跳,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母亲就在身边,像从前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可当他睁开眼,房间里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他把CD机放在床头柜上,整夜开着。那“咚咚”的心跳声陪着他,度过了母亲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CD机还在转,而自己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浸湿。

他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在一个旧书包里,他找到一本日记本,封面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白色纸页。他翻开日记本,第一页写着:“1998年5月20日,小满出生了。他那么小,像只小猫,攥着我的手指不肯放。我要努力赚钱,给他最好的生活。”

后面的内容大多是柴米油盐的琐事,但每一页都离不开“小满”两个字。“小满今天会叫妈妈了”“小满考试得了满分”“小满说想吃肯德基”……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母亲把他的每一点成长,都小心翼翼地记在了心里。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2023年10月15日,头又晕了,明天去医院看看吧。不能让小满知道,他马上要高考了,不能分心。”

林小满合上日记本,眼泪滴在封面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原来母亲的爱,早就藏在生活的每个细节里,只是他从前太粗心,没有发现。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母亲曾经指着那些楼说:“小满,你看,以后我们也要住那样的房子。”现在,房子还没住上,母亲却已经不在了。

他拿出那部旧手机,插上充电器。屏幕亮了起来,裂痕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打开通讯录,找到“妈妈”那个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他知道,这一次,电话再也不会接通了。

第四节:教室后窗的身影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林小满回到了学校。同学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同情,老师也格外关照他,让他坐在第一排,方便听讲。但他总是走神,看着窗外发呆,仿佛母亲还会像从前一样,站在教室后窗偷偷看他。

高二那年,有段时间他成绩下滑,母亲知道后,每天下班都会绕到学校,隔着后窗看他上课。有一次被他发现了,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慌忙躲起来,脸上却带着笑。“妈就是看看你,没打扰你吧?”她说。

现在,后窗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林小满,这道题你来讲一下。”数学老师点他的名。他站起来,看着黑板上复杂的函数图像,脑子里一片空白。同学们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担忧。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以前总说:“小满脑子聪明,就是不用在正地方。”现在,他想用功了,母亲却看不到了。

下课铃响了,他逃也似的跑出教室。走廊里很吵,同学们聚在一起讨论题目,只有他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他走到楼梯间,拿出手机,想给母亲打电话,才想起手机已经没电了。

他靠着墙滑坐下去,拿出母亲的日记本。他把日记本带在身上,想母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翻到某一页,上面写着:“小满说,等他考上大学,就带我去旅游。我想去BJ,看看长城,看看天安门。”

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曾答应过母亲,要带她去BJ,可现在,这个承诺永远也无法兑现了。

“小满?”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抬头,看见班长李薇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你还好吧?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胃不好,多喝点热水。”

林小满接过保温杯,杯身还带着温热。“谢谢。”他低声说。

李薇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妈妈肯定希望你好好的,考上大学,实现你们的梦想。”

“梦想……”林小满苦笑了一下,“我现在连题都做不出来,还谈什么梦想。”

“别放弃,”李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都帮你。你看,这是我整理的数学笔记,你先看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一个笑脸。

林小满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纸张的温度。他想起母亲也曾帮他整理过笔记,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重点,旁边还写着“加油”“仔细点”。

“谢谢你,李薇。”他抬起头,眼里有了一丝光亮。

从那天起,林小满开始努力学习。他把母亲的日记本放在桌角,每当想放弃的时候,就翻开看看。他想起母亲在信里写的:“小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怕,妈妈永远在你身边。”

他开始在课后留下来问老师问题,同学们也主动帮他补课。李薇每天都会给他带一杯热水,说:“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努力,肯定会很高兴。”

有一次,他学到很晚,走出教室时,天已经黑了。他路过操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跑道边,背影很像母亲。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狂跳起来。

“妈?”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个人影转过身,是门卫大爷。“同学,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大爷说。

林小满失望地低下头:“知道了,大爷。”

他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母亲以前常说:“小满,不管多晚,妈妈都会等你回家。”现在,再也没有人等他了。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电量100%。他犹豫了一下,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接通时,对面突然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空号。

林小满站在原地,手里的手机还保持着通话的姿势。风吹过操场,带来远处的虫鸣,却吹不散他心里的空落。他知道,母亲真的走了,再也不会接他的电话了。

他慢慢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很亮,像母亲温柔的眼睛。他对着月亮,轻轻说了一句:“妈,我会努力的,你放心吧。”

第五节:永远在线的号码

高考结束那天,林小满第一个跑出考场。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嘟……嘟……”电话依旧无人接听。他却笑了,对着话筒说:“妈,我考完了,感觉还不错。你说的BJ,我应该能考上。”

等待成绩的日子里,他去了母亲工作过的超市。经理告诉他,母亲是个好员工,勤劳又善良,同事们都很喜欢她。他看着母亲曾经站过的收银台,仿佛还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

成绩出来那天,他果然考上了BJ的大学。他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到母亲的坟前,跪在墓碑前说:“妈,你看,”他声音发颤,却努力扬起嘴角,“通知书上印着未名湖呢,跟你说过的一样,湖里真有天鹅。”风吹过墓园的松柏,枝叶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小满啊,人活着就得往高处走,就像爬山,累是累点,但山顶的风景好。”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盒,里面是母亲的旧手机和那张CD。按下播放键,音箱里传来熟悉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格外清晰。他把手机放在墓碑前,屏幕亮着,通讯录里“妈妈”的名字还排在第一位。

“我把你手机号续费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营业厅的姑娘说,这号码以后就跟我绑定了。你看,现在它永远不会关机了。”他想起高考前那晚,手机里传来“空号”的提示音,此刻却觉得,那个号码从未真正离开——它像一根隐形的线,把他和母亲连在彼此呼吸的时空里。

铁盒最底下还压着张纸条,是他昨晚写的:“妈,我在大学报了计算机系,以后能自己修手机了。等我学会编程,说不定能做个软件,把你的声音存进去,这样我打电话时,就能听见你说‘小满乖’了。”纸条边角被他攥得发皱,上面还有块深色的泪痕,像滴落在时光里的墨。

远处传来送葬队伍的哀乐,他却忽然笑了。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那天在抢救室外,他跪在地上哭着说“我自己交学费”,其实还没告诉她,他拿了年级第一的奖学金,足够交第一年的学费。

“对了,”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像小时候靠在母亲肩上那样,“我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小单间,窗台能晒到太阳。等冬天来了,我就把你那盆绿萝搬过去,这次一定用对啤酒兑水的比例,不让它再黄叶了。”

风把录取通知书的一角吹起来,扫过墓碑上母亲的名字。他伸手按住纸页,指尖触到照片里母亲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其实都随着这风声,飘进了某个永远不会关机的号码里。而那个号码,会一直存在于他的通讯录里,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在每个想喊“妈妈”的时刻,默默亮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