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理发店里的星星(2)

王梅借着后墙小窗透进的光线,迅速扫视了一圈。除了简单到极致的必需品,确实没什么多余的东西。窗下那条小小的、仅容一人侧身过的缝隙外,就是王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稗子地河了。浑浊的河水在晨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像一道天然的、混浊的屏障,把新造的那些崭新楼房和这片等着被推倒的破旧平房隔开。

她的心里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不是她预期中的景象。这和她以往查到的地方太不一样了。太……正常了。正常得反而不太正常。王梅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触碰到窗台上那束白色小花细嫩的瓣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淡香钻进鼻孔。“还挺香。”这句近乎嘟囔的话像是对着花说,更像是对着自己心里某个角落的疑问在说。

检查完这唯一的出入口,王梅才慢慢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石月亮身上。女孩站在昏昧的光影里,双手交叠着紧握身份证,那廉价的蓝底照片上,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红扑扑的脸颊,眼睛里的清澈在阴影下依然没被遮蔽。那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像根细刺扎了一下王梅。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阿爸阿妈也舍得让你跑这么远?”她的语气里,习惯性的锐利减少了几分,揉进了一点复杂的东西,大约是某种自己都未必清晰觉察的关切。

“我二十二岁了,”石月亮的声音抬高了点,努力想证明自己的成年,可那份局促丝毫未减,“不小了。家里……山里穷,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她回答得简明直接,如同在陈述一个无需辩驳的自然法则。

“怎么偏偏跑这儿来了?”王梅追问着,目光落在里屋床上那一打色彩艳丽、针脚繁复的刺绣上,针还扎在一幅未完成的山雀图案上,显然是昨晚刚搁下的活计,“你还会这个?”她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堆绣品。

“……峡谷州那边的,”石月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光亮,转瞬又暗下去,“我去制衣厂拉的零活儿,想多挣点……”她语速很快,生怕王梅误解什么。

“理发店能赚钱,绣花也能赚钱……”王梅往前走了一步,阴影似乎完全笼罩了石月亮娇小的身体,目光紧锁着那张年轻、紧张的脸,语调带着点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深意,“……还有什么‘好办法’能赚钱啊?”

石月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先是透出极度的茫然不解,像是听不懂王梅这拐弯抹角的话。她怔怔地看着王梅。然后,那目光里的茫然如同脆弱的冰面被重锤击碎,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骇和恐惧取代。“不!不!”她猛地摇头,几乎要把纤细的脖子摇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不是那样!王警官!”她急切地、几乎是喊出来的,两只手慌乱地在胸前摆着,仿佛要挥开一个可怕的幻影,“出门时候……我阿妈说了……饿死累死都不能干那个事!打死也不能!”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惊恐的水雾,语无伦次地强调着,“我们寨子……以前有出去这样干的姐姐……”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哭腔,“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不是……都是惨着回来的!”她死死盯着王梅的脸,似乎想从那沉静的表情里捕捉哪怕一丝相信的信号。

眼前这个红发带女孩激烈的反应,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王梅内心那洼习惯性浑浊的水里。女孩眼中滚动的泪光和因恐惧而颤抖的嘴唇,都显得过于真实。那不像是职业性的掩饰。王梅心底那块职业的坚冰,被这强烈的情绪生生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差点错过的柔软和恻然,竟悄悄渗了出来。她喉咙动了动,那些预备好的、更严厉的质问,不知怎么就沉到了舌尖之下。再开口时,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

“好了,没说你干什么。”王梅摆摆手,声音终于不再那么紧绷。她转身往门外走,“我说小石啊……”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措辞。“你来这边,按规矩得办暂住证。没证,”她看着石月亮那张依旧充满紧张和担忧的脸,“就是黑户,明白吧?”

石月亮用力地点头,点得头发上的红发带都在颤动,像一个紧张的小鸟不住啄食。眼里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却又浮起一层对未知规则的茫然和无助。

“你这理发店,”王梅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转椅和干净的推车,“也不是想开就开的。工商、卫生……那些证照得齐全。没证照,”她的语气加重了些,“就是黑店,要罚要封门的。”

石月亮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廉价的碎花裙边,指节发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辩白的话,可看着王梅那张平静但不容置疑的脸,最终只是又把嘴唇死死抿住,那无助的眼神像是一泓即将干涸的泉眼。

王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那点刚冒出来的柔软似乎又涨了一点。这姑娘像是刚从莽莽山林里误入钢筋水泥丛林的小兽,格格不入,却又异常真实地脆弱着。“行了,”她吐出一口气,语气彻底缓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安抚的味道,“今儿下午两点,把你和那个上早班的小姐妹的身份证都带上,去警务室找我。就在老街口居委会隔壁那间屋。”她补充道,“我带你们先了解一下这些手续怎么办。具体怎么弄,还得去工商、卫生那边跑。你们自己哪门都摸不着,怎么行?”这几乎是额外的好意了。

峰回路转!石月亮死命地点着头,仿佛王警官扔下来的不是责任,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感激的光芒瞬间冲走了她眼里残余的惶恐。“晓得了!晓得了!两点!我一定到!”

“记住了!”王梅没再停留,几步走到门外,扶起那辆锃亮的二八自行车,最后回头扫了一眼那“月亮理发店”的木牌。

午后两点,阳光正烈,晒得柏油路面散发出阵阵焦糊味儿。王梅警务室的门虚掩着,她正埋头整理桌上堆着的一份户籍变更材料,圆珠笔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