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那把老掉牙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
撩下来的那点风，根本吹不散上世纪九十年代港城夏夜特有的湿热。
顾明远仰面躺在靠窗的上铺，盯着天花板上大片剥落的墙皮，发着呆。
底下那四个家伙，剃着个寸头的李健、戴眼镜的陈浩、一身横肉的阿力，还有那个不怎么吭声的王磊，全围着宿舍中间那张破木桌子。
桌上一盏瓦数不足的台灯，撑起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几人正热火朝天地嚼着校园里那些传了几百遍的鬼故事。
“我和你们说，四楼的那间宿舍，真的死过人，据说满墙都是血！”
李健把烟夹在指间，刻意压着嗓门，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桌子底下，好像那脏东西下一秒就会顺着裤腿爬上来。
顾明远没搭腔。
不是怕，就是觉得没劲，甚至有点滑稽。
死人？脏东西？
这些词儿，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他爷，顾怀山，在老家那边提起来谁不竖大拇指？一手罗盘玩得出神入化，往那一站，阴阳吉凶，生死祸福，断得人心里发毛。
他妈，胡清瑶，在道上的人都叫她“胡仙姑”，据说继承了关外一支神秘的出马仙，闭上眼就能请来“仙家”上身，替人问米通灵，解决些邪乎事。
就连他那个看着最老实巴交的爸，也守着一间纸扎铺，铺子后院堆满了纸人纸马，做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
“南法北马阴阳配”，这是外面人传的，也是给顾家扣的帽子。
听着玄乎其玄，可顾明远长这么大，别说厉鬼凶魂，连根鬼毛都没见着过。
所以，他不信。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真……真的假的啊？”陈浩扶了扶滑到鼻梁的眼镜，镜片后面，他声音有点抖：“死人欸！这么大的事，学校就能盖得住？”
“盖？哼，怎么盖不住！”李健狠狠嘬了一口烟接着说：“听师兄说，当年就有人报了警！条子来了，查了半天，屁都没查出来！最后就说是…意外！”
“意外个屁啊！”阿力忍不住骂了一句，脖子上的肥肉跟着抖了抖，他一边骂一边拿毛巾使劲擦着脖子和额头的汗：“好端端一屋大学生，在宿舍里，说没就没了？学校真不是东西！”
“而且，死相！啧啧……”李健故意拖长了音，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似乎在回味那恐怖的画面：“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像是死之前看到了什么让他魂飞魄散的东西！”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最邪门的还在后头！”
台灯的光晕，在他们脸上游走，把他们的表情扭曲得更加厉害。
王磊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划着无意义的圈，但从他紧绷的嘴角看，他也听进去了。
“学校后来就把楼上那间444给封了！”李健猛地一挥手，烟灰飞溅：“木板钉死，据说……还找人贴了封条！”
他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其他人的目光和呼吸声：“可总有不怕死的愣头青嘛！”
“大概两三年前，就有五个大四的，喝多了猫尿，吹牛打赌，半夜撬开木板摸进去探险，说是要破除迷信……”
说到这，李健又停顿了，他现在太享受这种掌控别人情绪的感觉了，况且故事讲到这儿，他得让恐惧再发酵一会儿。
“结果呢？结果怎么样？！”陈浩急得抓耳挠腮地问道，声音都破音了。
“结果？”李健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五个摸进去，只有一个，天快亮的时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语气更加阴森：“浑身上下全是血，但都不是他自己的血！”
陈浩屏住了呼吸，阿力拿着毛巾的手僵在半空。
“裤裆都尿了！”李健猛地提高了音量，吓得陈浩猛地一哆嗦。
“整个人精神恍惚，嘴里就翻来覆去念叨一句话——‘它回来了！它回来了！它回来了！’……”
“没过几天，人就彻底傻了，送到青山（精神病院）去了！”
他顿了一下，眼神里闪烁着恶趣味的光：“后来听说学校私下招人做了法，往门上贴了符，才消停了下来。”
嘶——
宿舍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靠，这么猛？”阿力喉咙里咕哝了一句。
“可不就是！”李健把烟屁股狠狠摁在桌子边缘，捻灭了那点火星。
“所以说，那地方，邪得很！真不是咱们这些学生能碰的！”
他弹了弹手指，好像上面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打破了这屋子膨胀到极点的恐惧气氛。
顾明远从上铺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下面那几张惊魂未定的脸，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哪有什么脏东西？无非是心理作用，加上以讹传讹，编故事骗自己罢了。”
李健、陈浩、阿力、王磊，四个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顾明远脸上。
“老顾，你小子……不信这个？”李健眉头拧成了疙瘩，刚才讲鬼故事带来的成就感瞬间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爽。
“信？”顾明远笑了笑：“我家就是吃这碗饭的，从小看到大，我都没见过半点真东西……”
说到这里，顾明远顿了一下，眼神扫过李健，再扫过其他人。
“你让我信几个不知道转了几手、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的故事？”
顾明远没打算细说家里情况，就算说了他们也不懂，只会觉得自己在吹牛逼。
可能是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原因，让顾明远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有了特殊的“免疫力”。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所谓的“脏东西”，论起制造“氛围”，还不如自己家后院纸扎铺里那些没点睛、排得整整齐齐的纸人来得直接。
那些纸人，晚上月光一照，再配上风吹树叶的声音，那感觉，比这帮小子嘴里编的强多了。
“嘿！你家干这个的？行啊你！真人不露相！”李健搓了搓手，来了兴致：“那你给哥几个分析分析，楼上那444，到底是真是假？”
他歪着头，一副求教的模样，但眼神里还是带着一丝挑衅：“按你们‘专业’的说法。”
“假的。”顾明远回答得斩钉截铁。
“动动脑子，真有那么邪门的事，接二连三死人疯人，学校还能让这栋楼继续住学生？早封楼了，或者干脆拆了，至于那个疯了的，谁知道是不是之前就有点精神问题，或者那天晚上嗑了什么不该嗑的东西，被那黑灯瞎火、自己吓自己的环境一刺激，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顾明远撇了撇嘴：“自己吓自己，这比鬼故事本身可怕多了。”
“你说得倒轻巧！”一直沉默寡言，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青白的王磊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道：“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他抬起头，眼神阴沉地看着顾明远，那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像李健那样是单纯的激将，更像是带着某种压抑的信念。
“你自己没撞见，不代表别人也没撞见过。”王磊的手一直插在裤兜里，攥得很紧。
顾明远眉毛挑了挑，没想到王磊会突然插嘴，而且语气这么冲，但他没接话，他可没兴趣跟一个眼神里藏着故事的人抬杠，尤其是那种听起来像是被吓出心理阴影的故事。
“那简单！”李健被顾明远的淡定和王磊的话一激，好胜心彻底上来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那动作之大，差点把桌上的台灯带倒，他扫视了一圈吓得身体有些发颤的陈浩和一脸犹豫的阿力，最后目光定格在顾明远脸上。
“光说不练假把式！”他指着顾明远，语气带着赤裸裸的挑衅，“有种的，咱们现在就上去看看！”
他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在闷热的宿舍里回荡：“怎么样？敢不敢？！”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头顶那把老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吱呀…吱呀…”叫唤着。
陈浩的脸彻底白了，他双手乱摇，语无伦次说道：“别…别别别！健哥！老大！这…这都几点了？大半夜的……不好吧……”他声音抖得像是筛子。
阿力也缩了缩脖子：“是啊健哥，不太好吧？万一……万一真碰上点什么……”他声音低了下去，显然对李健刚才的故事心有余悸。
“怕个卵！”李健粗暴地打断他们，唾沫星子喷到昏黄的灯光里，在光晕里闪烁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顾明远。
“老顾！你不是牛逼吗？”他一步上前，站到顾明远床铺的下方，仰头说道：“你不是不信吗？那你敢不敢跟我们一起上去？看看那扇传说中‘死过人’、‘逼疯过人’的444宿舍门后面，到底他妈的藏着什么玄虚！”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顾明远身上。
顾明远沉默了。
但也就沉默了几秒钟，那些阴阳五行，风水布局，符箓咒语，请神仪轨……爷爷和母亲总是有意无意教他的那些东西，他懂的理论，背的口诀，恐怕比外面许多挂着“大师”招牌招摇撞骗的家伙懂得都多。
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
上去看看？也好。用冰冷的事实，砸碎这些无稽之谈，省得这帮家伙以后天天晚上神神叨叨，弄得人心惶惶。
而且，李健那眼神，那种被人看扁的感觉，也让顾明远有点恼火。
顾明远撑起身子，从上铺跳了下去，他没看李健，也没看陈浩和阿力，只是扫了一眼角落里，依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王磊。
“行。”顾明远说了这么一个字。
那语气平静得像是刚才李健说的不是鬼故事，而是晚上吃什么夜宵。
“现在？”李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还有点得逞的意味，他似乎没想到顾明远会这么干脆地答应。
“现在。”顾明远站起身，弯腰，从床下拿出皮拖鞋，套在脚上。
那时的顾明远还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决定，即将让他向往的平静生活，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