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陆衡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中,像被压缩的弹簧一样飞快流逝。
他没有去警局报案。一个宣称自己三天后会死的人,收获的大概率是精神科急诊的挂号单。
他也没有尝试躲避。一个能精准预测死亡时间和地点,并附赠“认知污染指数”的存在,其能力边界显然远超普通人的想象。躲避是低效且逻辑上缺乏支撑的行为。
他做的,是信息收集。
利用几个巧妙伪装的网络爬虫节点和一些深埋在城市公共监控系统后门里的、属于他个人“小小工具箱”里的工具,陆衡检索了所有关于城南殡仪馆“永宁厅”未来三天的预定信息。
结果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丝“恶作剧”的可能性:系统清晰地显示,一个名为“陆衡”的逝者的告别仪式,已被正式预定在10月27日下午14:00。
他调取了那条主干道过去三个月的交通事故报告,分析车辆流量峰值、事故黑点分布、天气(尤其是降雨)对事故率的影响曲线。
他还“借用”了市政交通管理部门的实时车流监控权限,锁定了几辆常在那条线路上行驶的、涂装为“城市快运”的厢式货车,追踪它们的日常路线和时间规律。
数据,冰冷而庞杂的数据涌入他脑中那台永不疲倦的处理器。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矿工,冷静地筛选着泥沙,试图从海量的信息碎片中,淘洗出那枚名为“真相”的金砂。
然而,核心的谜团依旧如浓雾般笼罩。
那个“认知污染指数”究竟是什么?98.3%这个数值从何而来?它如何导致“畸变”?那场被精准预告的车祸,是“污染”的结果,还是“畸变”的导火索?
逻辑链条的断裂点,始终顽固地存在。缺少一个关键的公理,一个初始条件,整个方程就无法平衡。
时间指向10月27日,13:45。
城南殡仪馆。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劣质香烛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冷潮湿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建筑是几十年前流行过的、试图融合庄重与现代感的风格,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瓷砖、空旷的回廊和无处不在的、压抑的寂静。
永宁厅在走廊的尽头。深色沉重的双开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景象。
门上方的电子屏亮着幽绿的光,清晰地滚动着两行字:
悼念厅:永宁厅
逝者:陆衡
陆衡穿着一件毫无特色的深灰色外套,他站在紧闭的厅门前,宛如一个迟到的、前来悼念陌生人的过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
他推开门。
想象中的哀乐、哭泣、黑压压的人群……统统没有。
永宁厅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排排深棕色的空座椅,像是沉默的墓碑阵列,整齐地朝向最前方。
那里没有棺椁,没有遗像,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光秃秃的演讲台。
空气凝滞如铅块,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单调低沉的嗡鸣,持续不断地向这个空旷的灵堂输送着过量的冷气。寒意穿透衣物,渗入骨髓。
陆衡目光扫过整个大厅,没有隐藏的监控摄像头红光,没有异常的电磁波动信号,没有触发任何预设的物理或化学陷阱警报。
空旷,冰冷,只有死亡的气息在无声地流淌。
就在这时,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一个穿着殡仪馆标准藏蓝色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材中等,面容普通,脸上挂着一个职业性的、弧度完美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用模具刻出来的,固定在嘴角,却丝毫没有触及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手里拿着一张对折的硬卡纸,步履轻快地走到陆衡面前,仿佛陆衡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安慰的家属。
“陆先生?”制服男的声音温和得有些失真,像是播放器里传出的录音,“请节哀。”
他将那张硬卡纸递向陆衡。
陆衡的目光落在递过来的卡片上。那是一张印刷精美的悼词卡。抬头赫然印着:
沉痛悼念陆衡同志。
下面的空白处,本该是手写的追思内容,此刻却空空如也。
陆衡没有接那张悼词卡。
他的视线越过制服男递卡的手臂,落在大厅侧墙上。
那里嵌着一块约莫A4纸大小的电子显示屏,是殡仪馆内部环境监控系统的一部分。
屏幕上分割显示着几个区域的实时信息:大厅温度、湿度、几个关键通道的实时画面……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显示“永宁厅制冷系统”状态的那一小块区域。
一组数据正在跳动:
目标温度:-5.0°C
实际温度:-4.5°C
系统状态:运行中
制服男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递着悼词卡的手也依旧平稳,仿佛没注意到陆衡视线的落点。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陆衡身后的某个虚空点,嘴角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弧度。
陆衡的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重新落回制服男那张虚假的笑脸上。
他没有看那张悼词卡,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调低沉的嗡鸣:
“误差0.5℃。”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陈述一个实验室里观测到的、微不足道的仪器偏差。
“你们的制冷系统,”陆衡的语速平稳,毫无波澜,“坏了。”
制服男脸上的笑容,在那个瞬间,极其短暂地,僵了一下。那僵硬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转瞬即逝。
空洞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非人的闪烁。递着悼词卡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紧绷而微微泛白。
但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下一刻,那完美的、弧度精确的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空洞的眼神也重新聚焦在陆衡身后的虚空。仿佛刚才那一丝异常,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陆先生真会开玩笑。”制服男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程式化的、安抚性质的轻快。
“我们的设备都是定期维护的,非常可靠。可能是您看错了,或者显示屏有些延迟?请节哀顺变。”
他又将悼词卡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般的坚持。
陆衡没有理会那张卡,也没有再看那个笑容僵硬的员工。他的视线再次投向侧墙上的监控屏。
数字依旧固执地显示着:
目标温度:-5.0°C
实际温度:-4.5°C
ΔT =+0.5°C
空调的冷风持续吹拂着他裸露的脖颈皮肤,带来真实的寒意。
大厅里空荡荡的座椅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里消毒水和陈腐气息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0.5℃的误差。
在庞大的殡仪馆制冷系统中,这似乎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值。
一次微不足道的传感器漂移?一次瞬时的供电波动?或者,仅仅是设备老化的正常表现?
陆衡的大脑却在以兆亿次的速度运转着。海量的数据流被调动、筛选、关联:
城南殡仪馆制冷系统公开维护日志(通过非官方渠道获取):最后一次全面维护是四个月前。主要压缩机型号为“雪峰III型”,该型号在持续低温工况下,其核心冷凝管道的理论热效率衰减曲线……
本地气象数据中心历史记录:过去一周平均气温为8.7℃,明显高于制冷系统设计的标准工况环境温度(5℃)。超负荷运行必然导致效能下降……
该制冷系统制造商的技术白皮书(内部版):其温度传感器采用“冰点”校准法,校准周期为30天。上一次校准时间(根据系统日志)是……
“雪峰III型”压缩机常见故障模式数据库(某地下硬件论坛泄露):排名第三的故障就是冷凝管轻微堵塞导致的换热效率下降,初期表现即为设定温度与实际温度出现0.3-0.8℃的稳定正偏差……
无数条冰冷的公式、概率模型、物理定律在他的意识深处交织、碰撞、重组。
概率树在疯狂分叉,又被冷酷的剃刀剃除。贝叶斯定理的权重在冰冷的参数下不断更新。热力学第二定律如同铁壁,熵增的方向无可逆转。
0.5℃。
这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偏差,在陆衡意识深处那个庞大、冰冷、精密运转的逻辑宇宙中,激起的却是一场无声的风暴。
海量的关联信息被瞬间调取、筛选、重组。所有的碎片,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疯狂地涌向这个小小的“0.5℃”。
公式在脑中无声地展开、变形、求解:
ΔT_observed =+0.5°C
ΔT_expected (基于环境温度、设备老化模型)≈+0.15°C
ΔT_excess =ΔT_observed -ΔT_expected =+0.35°C
Hypothesis A:随机波动(p < 0.0001)
Hypothesis B:传感器故障(p≈ 0.1,基于校准周期及常见故障率)
Hypothesis C:制冷系统效能衰减(p≈ 0.7,符合冷凝管堵塞初期特征)
Hypothesis D:外部热源干扰...
突然!
一个尖锐的、不和谐的噪声强行刺入了他高速运转的思维流。
不是来自外部。
是来自他的脑海深处!
仿佛生锈的铁片在玻璃上狠狠刮过,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充满恶意的摩擦感。
【警告!】
认知污染指数异常波动!
当前指数:99.1%→ 99.3%→ 99.5%…
阈值突破临界!畸变风险:极高!
建议:立即执行意识隔离协议!启动思维抑制程序!
指令冲突…错误…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