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带着一身疲惫、冻僵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双手,他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回到了“庇护所”。这一次冒险,除了差点葬身狼腹,他一无所获。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干粮已所剩无几,箭矢也彻底耗尽。
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搓着冻得麻木的手。“大不了,就去挖野鼠储藏的草籽野果充饥,运气好还能找到冻僵的虫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生存的技艺,他早已炉火纯青。真正压在他心头的巨石,是那丢失的牛羊!那是单于交给他的“财产”,也是他作为使臣需要负责的东西。丢了它们,这些人会怎么看?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的笑声——“看啊,那个家伙,连羊都看不住!”他们会怎么编排?会不会怀疑他监守自盗,私吞了牛羊去换取活命的物资?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他身后,是天子的威仪,是民族的国格!这份屈辱,比饥饿和寒冷更难忍受。
他推开简陋的、用树枝和兽皮勉强遮挡的“门”,一股异样的感觉袭来。穴内,竟有火光摇曳,还有……一丝食物的香气?这绝不可能!他猛地抬头,昏黄的光线下,一个身着异族贵族服饰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竟还摆放着几碟冒着热气的肉食和一壶酒!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一张熟悉又带着岁月风霜的脸,映入他的眼帘。那人脸上挤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感慨,清晰地吐出两个久违的、纯正的汉音:
“好久不见了,子卿!”
“子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死寂的心湖!在北海这片异族的土地上,他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整整十九年!十九年,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句完整的汉语!听到的,只有聒噪难懂的异族语和呼啸的风声。这熟悉的乡音,这刻入骨髓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剧震,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万般思绪,在胸中翻江倒海,最终,只化作一句同样干涩、同样带着无尽时光重量的回应,艰难地挤出喉咙:
“少卿……好久不见!”。
少卿显然早有准备,甚至带来了丰盛的酒食。他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动声色,先将背上的空弓和箭袋卸下,又将腰间系着的那根光秃秃的节杖解下——他没有像放下武器那样随意放置,而是紧紧地握在了手中,这才招呼少卿坐下。节杖,是他最后的身份标识,也是他精神的支柱,绝不能离身。
“多久没见了,子卿?”少卿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唏嘘。
“从我持节出使,被困于此,算来……十九年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目光却锐利如鹰,审视着眼前这位昔日的同僚、好友。
少卿站起身,姿态谦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弯下腰,亲自为苏武面前的粗糙木碗斟满了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你不知道啊,子卿,”他放下酒壶,语气变得沉重,“这么多年了,长安……发生了太多事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少卿的第一句话不是叙旧,不是解释他为何能出现在这北海苦寒之地,而是直接提起长安变故!这绝非偶然。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节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卿,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中所想:少卿,你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少卿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悲情:“你不知道啊,子卿!你的长兄苏嘉,一直为今上掌管车驾,忠心耿耿。可前不久,仅仅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过失,今上……竟逼令你长兄……自刎谢罪了!”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节杖的手骤然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响。但他依旧沉默,只是眼底深处,翻涌起巨大的悲恸和难以置信的惊涛。
少卿继续道,声音更加低沉:“还有你的弟弟孺卿。陛下令他追捕一个宦官,那宦官畏罪自尽了。孺卿没能活捉此人,竟惶恐万分,生怕陛下降罪……最后,最后在惶恐中……服毒自尽了!”他叹息着,仿佛无比痛心,“子卿!家国如此,君王如此薄情寡恩!你在这苦寒之地,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究竟是为了什么?值得吗?何必让自己活得如此之累?况且单于大人……”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热切,“他非常欣赏你的骨气和才能!只要你肯……”
“够了!”一声低沉的怒喝,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骤然爆发,打断了少卿滔滔不绝的劝降。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火焰中,是悲愤,是忠诚,更是不可动摇的决绝!他死死盯着少卿,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铿锵作响:
“我们苏家父子!本无才德!全赖陛下拔擢,方能位列将帅,获爵封侯!兄弟得以侍奉左右,为陛下近臣!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答陛下的深恩厚德!今日若能杀身以全臣节,报效君恩,纵然是上刀山,下油锅,亦是心甘情愿,快意平生!”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千钧之力:“少卿!请——勿——复——言!”
少卿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其中蕴含的磅礴忠义之气震住了,脸上阵青阵白。他心有不甘,又强留了几日,试图用更优厚的条件、更动情的话语动摇他。然而,苏武始终沉默以对,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更冷,更硬。
终于,在又一次冗长的、徒劳的劝说之后,他霍然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土穴中显得顶天立地。他右手紧握着那根光秃秃的节杖,左手猛地一拍面前摆放着酒食的粗糙木案!碗碟震得叮当作响。他直视李陵,目光如寒冰利刃,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少卿!我——早——已——死——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土穴内。少卿惊愕地抬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右校王!若你今日定要逼我投降——”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节杖,那根象征着他十九年坚守、象征着他生命全部意义的光秃木棍,直指少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
“就请立刻停下这所谓的欢宴!不然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自绝于此!”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因激动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土穴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少卿呆呆地看着他。火光映照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刻满了十九载风刀霜剑的痕迹,沟壑纵横,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怯懦与动摇。那双眼睛,燃烧着信仰的火焰,纯净、炽烈、坚不可摧。那根紧握的、光秃秃的节杖,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散发着令人无法逼视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终于,李陵脸上的挣扎、劝诱、算计……种种复杂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无法言喻的震撼与……惭愧。他长长地、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那叹息里,有失落,有无奈,有对眼前这如山岳般意志的敬畏,也有一丝自惭形秽的悲凉。
“唉……”这声叹息,仿佛耗尽了少卿所有的力气。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敬佩,有怜悯,也有一丝绝望。然后,他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这间低矮的土穴,身影很快消失在北海灰蒙蒙的晨雾里。
***
夜,再次降临。前所未有的寂静笼罩了北海,也笼罩了他的心。风雪似乎也识趣地停了。
他独自一人,走出土穴,伫立在茫茫雪原之上。月光,不再是昨夜搏杀时的清冷旁观者,它变得如此温柔,如此朦胧,像一层银纱织就的薄雾,轻轻覆盖在光秃的树枝上,覆盖在无垠的雪地上,也覆盖在他那颗饱经沧桑却依旧滚烫的心上。
他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紧握的那根木棍——节旄早已在十九年的风霜雨雪、无数次摩挲紧握中,尽数脱落,只剩下这根光秃秃的杖杆。杖身光滑,映照着清冷的月辉,仿佛也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光。他缓缓地、无比珍重地抬起手,将杖身贴近自己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
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无垠的夜空,再次投向那轮高悬的明月。它依旧那么圆,圆得毫无缺憾,圆得动人心魄。清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他身上,流淌在他紧握的节杖上,也流淌在他心中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上。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句深埋心底十九年、日日夜夜都在回响的祈愿,终于化作一声近乎叹息的、微不可闻的呢喃,飘散在北海纯净而寒冷的夜风中:
“明月啊……我苏武……何时……才能回到杜陵啊……”
那根光秃的节杖,在如水的月光下,笔直地指向苍穹,也指向遥远的南方——那是故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