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灾粮案碎印辞官去

浓得化不开的夜,裹着清水县衙签押房,只有一盏油灯在案头苟延残喘,豆大的火苗被穿堂的冷风撕扯得东倒西歪,在墨尘苍白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他指关节捏得发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缕黏稠的温热顺着手腕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摊开的赈灾粮册上。那暗红的血珠在“损毁三百石”的墨字旁迅速洇开,像绝望的眼睛,又像无声的控诉。

“墨尘呐,”清水县令孙怀仁的声音黏腻得如同沾了油的蛇,从灯影的暗处滑过来。他肥胖的身躯陷在太师椅里,油光光的脸上堆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假笑,手指捻着朱砂笔,笔尖悬停在粮册的某处,像悬在墨尘心尖的毒刺。“不过是笔尖一转,将‘损毁’二字,改成‘鼠耗’。两个字,轻如鸿毛,换来的可是实打实的活命粮!账目平了,上峰满意,你我平安。外头那些……”他下巴朝窗外黢黑的夜色努了努,“眼窝子抠得只剩窟窿的流民,也能分润几口薄粥,吊住一口气。你是个明白人,事成之后,本官保举你一个主簿之位,如何?总强过在这清水穷衙,做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刀笔小吏。”

窗外,北风呜咽,卷来断断续续、非人般的哀嚎。墨尘的指尖冰凉,掌心被自己掐破的伤口却灼烫得如同烙铁。粮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在他眼中跳跃、扭曲,幻化出县衙外破庙里重叠的惨象:枯槁如柴的老妪搂着已无声息的婴孩,妇人空洞的眼窝淌着浑浊的泪,汉子们饿得只剩下骨架,眼中是野兽般的绿光。这本该是救命的粮!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孙怀仁那张被贪婪和虚伪腌渍得发亮的脸。

“鼠耗?”墨尘的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的血渣,“大人!城外乱葬岗新起的土堆下,那些被野狗刨出来啃噬的新鲜尸骸,也是被老鼠吃空的么?!”

“放肆!”孙怀仁脸上的假慈悲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铁青。他肥胖的手掌狠狠拍在案上,震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给脸不要脸!来人!”

“哐当”一声巨响,签押房厚重的木门被蛮力撞开!两个身材魁梧如铁塔、面目凶戾的衙役堵在门口,腰间的佩刀早已半出鞘,冰冷的刀光在昏暗中划出森白的弧线,映亮了墨尘毫无血色的脸。他们的眼神,如同在看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孙怀仁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带着猫戏老鼠的快意:“看来墨书吏是铁了心要做这清水县的‘忠烈’了?也好!本官成全你这份愚忠!拿下!打入死牢!罪名——勾结流寇,意图焚毁官仓,谋逆造反!”

衙役蒲扇般带着厚茧的大手,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狠狠抓向墨尘单薄的肩膀!

就在那铁钳般的手指即将触及布料的刹那,一股压抑了太久、混杂着无边悲愤与决绝的火焰,轰然在墨尘胸腔炸开!他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不是恐惧,而是孤注一掷的咆哮!那只沾满自己温热鲜血的右手,不再有半分犹豫,不再有丝毫颤抖,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和所有无处宣泄的滔天怒火,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狠狠拍向桌案中央!

目标,正是那枚温润青玉雕琢、象征着十年寒窗、半生功名、此刻却沾满肮脏血腥的——清水县正印!

“孙怀仁!这沾着人血、浸透骨髓的官!老子不做了——!!!”

轰——隆——!!!

震天动地的爆鸣,如同九霄落雷,悍然撕裂了清水县死寂的夜空!

那枚看似寻常的青玉官印,实则是帝国法统于此地的具象,内里镌刻着维系一地官气、勾连朝廷律令的微妙灵枢!墨尘这饱含绝境死志、裹挟着心头热血的一掌拍下,他血脉深处某种蛰伏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力量,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

掌心与印玺接触的瞬间,刺目的白光如同地心喷发的岩浆,轰然爆发!狂暴的灵枢能量失去了所有约束,化作无形的毁灭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整个签押房!空气被挤压、撕裂,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墨尘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砖墙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腥甜的血箭不受控制地从口中狂喷而出,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昏黑。

“啊——!”孙怀仁脸上的狞笑和残忍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吞噬,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变调的尖叫,肥胖的身躯就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起,像破麻袋一样翻滚着撞向身后的博古架。名贵的瓷器、玉器在刺耳的碎裂声中化作齑粉!堵在门口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就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飞出去,撞在院中坚硬的石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生死不知。

强光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砖石簌簌落下的声音和呛人的烟尘弥漫。

墨尘蜷缩在墙角,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口中不断涌出带着泡沫的鲜血。他勉强睁开刺痛模糊的双眼,透过弥漫的灰土望去。

整个签押房已不复存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焦黑冒烟的浅坑,边缘的木料还在不甘地燃着暗红的火星,散发出焦煳的气味。那本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赈灾粮册,连同孙怀仁许诺的虚幻前程,早已化为漫天飘飞、带着余烬的黑色灰蝶。坑底,静静地躺着半枚残印。原本温润的青玉此刻布满蛛网般狰狞的裂痕,通体焦黑,唯有那断裂的茬口处,浸透着一抹惊心动魄的、尚未凝固的暗红——那是墨尘的血,是无数灾民的血,是他对这吃人官场刻骨铭心的恨意,深深烙进了这腐朽权柄的残骸!

“咳…咳咳…墨…墨尘!”焦黑的废墟堆里,孙怀仁挣扎着爬了出来,官帽不知飞去了何处,头发散乱如草,华丽的官袍被撕扯成条状,脸上糊满了灰土、鼻血和恐惧的冷汗,狼狈得如同阴沟里爬出的老鼠。他看着倚墙喘息、嘴角不断溢血的墨尘,看着那半枚浸血的残印,看着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签押房,眼中的惊惧慢慢沉淀,最终被一种毒蛇般阴冷、刻骨的怨毒取代。

“好…好你个墨尘!毁印炸衙,形同谋逆!你等着…等着诛灭九族吧!”他嘶声尖叫,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

墨尘挣扎着想要站起,胸腹间翻江倒海的剧痛却让他再次跌坐下去。诛九族?他孑然一身,何惧之有!他咧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就在这时,脚下坚实的地面,猛地传来一阵深沉而恐怖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龙在地底翻身!

轰隆隆——!!!

这一次的巨响,来自县衙之外!远比刚才印玺爆炸更加沉闷、更加磅礴,仿佛大地深处积蓄了千年的怒火在此刻喷发!

整个县衙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顶的瓦片暴雨般坠落,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墨尘和孙怀仁同时被震倒在地。

“粮仓!是官仓方向!”外面传来衙役惊恐到变调的嘶喊。

墨尘猛地抬头,透过签押房破碎的窗棂望去——只见城西官仓的方向,一团巨大的、混杂着烟尘与火焰的蘑菇云正咆哮着冲天而起!赤红的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天幕,将整个清水县城照得亮如白昼!无数燃烧的谷物、碎裂的梁木被抛向高空,如同末日降临的火雨!紧接着,是无数房屋倒塌的轰鸣、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喊、牲畜惊恐的嘶鸣……整个县城瞬间陷入了地狱般的混乱!

官仓……真的炸了?!墨尘脑中一片空白。是官印爆炸引动了地脉灵枢?还是那批被孙怀仁动了手脚、掺了泥沙的“霉粮”里,本就藏着不为人知的祸根?

“天杀的墨尘!是你!是你毁了粮仓!是你害死了全城百姓!!”孙怀仁状若疯魔,指着墨尘,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灰土,说不出的狰狞扭曲,声嘶力竭地将所有罪责扣下。

墨尘没有理会他的狂吠。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咬紧牙关,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手脚并用,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孙怀仁这狗官手里!他踉跄着冲向签押房的后窗——那里,通往衙署后巷的狗洞,是他唯一渺茫的生路!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烟、焦煳味和血腥气灌入他撕裂的肺腑。他跌跌撞撞,一头撞进县衙后巷的黑暗。背后,是映红天际的熊熊大火,是震耳欲聋的崩塌声,是孙怀仁歇斯底里的咆哮和衙役们纷乱的脚步声、呼喝声。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弥漫着绝望与未知的黑暗。

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狭窄肮脏的巷道里亡命奔逃。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背后的追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在巷口晃动。

就在他几乎力竭,眼看要被堵死在一条死胡同里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破败门洞里闪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墨尘悚然一惊,正要挣扎,一只枯瘦、冰冷、沾着污泥的手掌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想活命,跟老朽来!”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气息喷在他耳廓上,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朽气。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墨尘,尤其是他那只沾满干涸血渍、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灼痛的右手。

墨尘浑身僵硬,追兵的火把光亮已经逼近巷口,脚步声清晰可闻。他没有选择。

老乞丐不由分说,拽着他猛地缩回那个散发着霉味的破败门洞,反手拉过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破烂草席和箩筐,将他们两人严严实实地盖住。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草席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晃动跳跃的火光。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衙役粗鲁的喝骂声清晰传来:

“他娘的,人呢?刚才明明看见往这边跑了!”

“搜!挨家挨户给我搜!县尊大人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住墨尘者,赏银百两!”

“这边!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和呼喝声渐渐远去。黑暗中,墨尘紧绷的神经稍缓,这才感觉到紧捂着他口鼻的那只枯手缓缓松开。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借着外面远处火光微弱的映照,他看向近在咫尺的老乞丐。那张污秽不堪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深邃,仿佛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复杂难明,有惊疑,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

“小子……”老乞丐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你拍碎那官印时……用的什么法门?”

墨尘茫然地摇头,喉咙干涩发痛:“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他只是绝望之下的本能。

“不知道?”老乞丐的眉头紧紧锁起,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墨尘那只无意识摊开的、掌心一片狼藉的右手,那里残留的灼痛感似乎还未完全消退。“不可能……那灵枢崩解、地脉引动的痕迹……还有你手上残留的‘意’……”

他猛地凑得更近,几乎贴到墨尘脸上,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和笃定:

“你这双手……你这颗心……是天生的‘墨心’!是机关术的禁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工老爷’们做梦都想得到、又做梦都想毁掉的东西!”

墨尘心头剧震!“墨心”?机关术?天工老爷?这些陌生的词句如同重锤敲击在他混乱的意识里。他刚想开口询问,老乞丐却猛地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向草席的缝隙。

外面,似乎又有脚步声折返,伴随着不耐烦的抱怨和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听好了,小子!”老乞丐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进墨尘耳中,“清水县你是待不下去了!孙怀仁必会调动所有力量,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碎尸万段!想活命,只有一个去处——往北!去‘天工阁’!”

天工阁?墨尘隐约听过这个名字,那是传说中汇聚了天下机关巧匠、掌握着帝国最高技艺的圣地,也是无数匠人梦寐以求的终极殿堂,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

“只有躲进那座吃人的钢铁巨兽肚子里,孙怀仁的爪子才伸不进去!”老乞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你身上的‘墨心’……是祸根,也是唯一的生路!记住!在你有足够的力量撕开这天之前,藏好它!像藏在污泥里的金子一样藏好!否则,你会死得比外面那些烧成焦炭的粮食还要快!”

“可是……”墨尘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我身负‘毁印炸仓’的滔天罪名,天工阁岂会收留一个朝廷钦犯?”

“钦犯?”老乞丐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露出几颗黄黑的残牙,“在那座只认‘灵枢’、只认‘元力’的钢铁城里,朝廷的律令?狗屁不如!你只需要记住一点——进去,从最底层、最肮脏、最像地狱的地方开始爬!像蛆虫一样爬!像野狗一样咬!用你的命去换一个‘匠籍’!清水县墨尘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活下来的,只能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名字的‘焚墟杂役’!”

“焚墟……”墨尘喃喃重复着这个充满不祥气息的名字。

“对,焚尸炉的焚,残墟的墟!”老乞丐的眼神锐利如刀,“那是天工阁倾倒失败品和‘耗材’的坟场!是唯一不需要查你祖宗八代的地方!也是唯一能让你这见不得光的‘墨心’,在那座巨兽的阴影下,找到一丝喘息之机的地方!”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巷子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走!现在就滚!顺着这条臭水沟往北,别回头!一直走!走到你看见那座吞掉太阳的钢铁城墙为止!”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呼喊:“这边有动静!”

老乞丐脸色骤变,猛地将墨尘往黑暗深处狠狠一推!力道之大,让墨尘踉跄着扑倒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

“滚——!”

伴随着老乞丐一声嘶哑决绝的低吼,他自己却猛地掀开草席,如同敏捷的猿猴般窜了出去,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朝着与墨尘相反的方向狂奔!

“在那里!抓住他!”

“追!别让那老东西跑了!”

衙役的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迅速追着老乞丐远去了。

墨尘趴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浑身剧痛,脑中一片混沌。老乞丐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天工阁”“焚墟”“墨心”“爬出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北方。远方的天际,被官仓大火映照得一片血红,如同地狱裂开的伤口。而在那血光与浓烟之上,更深沉的黑暗里,仿佛真的蛰伏着一座无边无际的钢铁阴影,无声地吞噬着天光。

活下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灼热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残破不堪的身体,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脚并用,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朝着北方,朝着那座名为“天工阁”的钢铁坟场,一寸寸,爬去。身后,是吞噬了家园的冲天烈焰和越来越近的追捕声浪,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