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中少年

如今漕运断绝已逾半月,运河北段几成死水。江南米粮无法北运,京畿粮价…飞涨,恐…恐生民变!”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每个人心头。

大殿内死寂一片。漕运乃帝国命脉,如今竟至断绝!

“工部!”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刺破沉寂。

工部尚书刘墉“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有罪!臣督察不力,罪该万死!清淤款项…款项确被…被下辖河道衙门层层盘剥克扣,河工名册亦多有虚报冒领…臣…臣万死难辞其咎!”他浑身筛糠般颤抖,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浸湿了官袍领口。

“万死?”萧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深沉的怒意与失望,“若万死能通漕运,朕即刻成全你!传旨,工部侍郎以下,涉事河道官员,即刻锁拿下狱,严查严办!所吞没款项,三日内,朕要看到追缴入库!刘墉,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月之内,清江口淤塞不通,提头来见!”

“臣…臣领旨!叩谢陛下天恩!”刘墉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瘫软着被两名殿前武士拖了下去。那“天恩”二字,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无比讽刺。

一股无形的寒气弥漫开来。群臣的头垂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一份染着暗褐色污迹、边角磨损严重的军报,被兵部尚书王贲颤抖着双手高举过头顶:“陛下!北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朔方军镇…遭北狄赤狼部主力突袭!镇守副将周猛…力战殉国!粮草大营被焚!守军…守军伤亡…惨重!赤狼部前锋已越过黑石岭,兵锋…直指幽州门户!请陛下速发援兵!”那暗褐色的污迹,分明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

“什么?!”萧彻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眼中寒光爆射,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整个大殿,“周猛殉国?粮草被焚?赤狼部怎会悄无声息越过黑石岭天险?朔方军镇守将何在?斥候何在?!”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

王贲面如死灰:“守将李崇…李崇告病回京述职,尚未归镇!斥候…斥候回报,赤狼部此次行动极其诡秘,似有内应指引…避开了所有主要哨卡…”

“内应?”萧彻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好,好一个内应!李崇!好一个告病!传旨,即刻缉拿李崇,押赴北境军前!王贲,北境防务疏漏至此,你兵部难辞其咎!立刻拟旨,命镇北大将军杨业火速率飞熊军驰援幽州!户部,粮草军械,十日之内务必筹措齐备,延误者,斩!”

“臣遵旨!”王贲和陈启年同时跪倒,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帝国的北大门,竟已危如累卵!

大殿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漕运断绝,北境告急,帝国的两根擎天巨柱同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沉稳的声音响起:

“父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张小小的紫檀圈椅上。萧景琰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越过跪伏的群臣,看向龙椅上震怒的父皇。

萧彻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看向幼子,眼神复杂,沉声道:“景琰,何事?”

萧景琰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宫殿里显得有些单薄,但那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抬起手,指向那份染血的北境军报,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

“周猛将军殉国,忠烈可昭日月。然军报言,粮草大营被焚,守军伤亡惨重。儿臣斗胆请问王尚书,”他转向跪着的王贲,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朔方军镇依山而建,粮草大营位于后山凹地,有重兵把守,更有三道闸门防护。赤狼部纵有内应,如何能在袭破军镇主寨的同时,又精准焚毁深藏后山的粮仓?除非…内应地位极高,且对军镇布防了如指掌。而李崇将军‘适时’离营,是否过于巧合?此案,恐非一内应所能为,当有更高层级的勾结。”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后落回父皇脸上,“此其一。”

他小小的手指又指向户部尚书陈启年:“其二,漕运淤塞,工部贪渎固然可恨。然江南乃鱼米之乡,历年仓储丰盈。即便漕运一时断绝,京畿存粮,按去岁秋收官册所载,支撑三月当无虞。何以粮价竟在半月内飞涨至恐生民变之地步?是否有奸商巨贾,闻风而动,囤积居奇,甚至…与某些官吏勾结,人为制造恐慌,以牟暴利?此风不刹,恐赈灾粮款未至,民变已起!儿臣以为,当双管齐下,严查工部贪渎之余,即刻由都察院、京兆尹联手,彻查京畿粮市,平抑粮价,严惩奸商,并开常平仓放粮,以安民心!”

一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直指表象之下更深的阴谋与危机。一个七岁孩童,竟能在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在如此纷繁复杂、令人焦头烂额的危局之中,抽丝剥茧,点出关键!这已不仅仅是“神童”二字可以形容!

阶下群臣,无论派系,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脸上皆难掩震惊之色。一些老臣眼中甚至掠过激赏与欣慰。太子萧景宏站在文官队列前端,面色依旧温和沉静,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而站在武将勋贵前列,一位身着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深邃如潭的中年男子——当朝首辅、权势煊赫的秦嵩,则微微眯起了眼睛,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锐芒在他眼底一闪而逝,快得无人捕捉。他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又似乎没有。

萧彻看着阶下幼子,眼中的震怒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骄傲与忧虑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的重量让整个紫宸殿的空气都凝固了。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准奏。王贲,北境一案,由大理寺、刑部、兵部三司会审,给朕彻查到底!凡涉勾结外敌、玩忽职守者,无论品阶,立斩不赦!陈启年,平抑粮价、开仓放粮之事,由你协同都察院、京兆尹即刻去办!若有懈怠、阻挠、中饱私囊者,同罪!”

“臣等遵旨!”王贲、陈启年及被点名的官员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凛然。

“退朝!”萧彻拂袖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从侧面的盘龙金柱后消失。

沉重的殿门被内侍缓缓推开,天光涌入,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阴霾与沉重。群臣如同潮水般,沉默地躬身退出紫宸殿。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帝国的阴影,从未像此刻这般浓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萧景琰最后一个起身。他小小的手轻轻抚过紫檀圈椅光滑冰凉的扶手,指尖传来沉实的触感。他抬眼,望向父皇消失的方向,那双早慧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照着方才殿上群臣各异的神态——恐慌、推诿、震惊、算计……以及首辅秦嵩那深潭般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头。

父皇那瞬间流露的疲惫,更让他幼小的心房感到一阵陌生的抽紧。这锦绣江山,这巍峨宫阙,似乎远不如表面那般坚固辉煌。

内侍总管高无庸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关切:“七殿下,陛下口谕,请您移驾凤仪宫。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想见您。”

萧景琰心头猛地一沉。母后…他立刻收回所有思绪,小小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担忧,点了点头:“有劳高公公,我这就去。”他迈开步子,小小的身影穿过空旷寂寥的殿堂,快步向外走去。那明黄色的蟒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在这风雨欲来的深宫,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