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铃索

浓雾,像从阴曹地府深处蒸腾而出的瘴气,沉甸甸地压在金门村上空,吞噬了月光,也吞噬了最后一点人声。村道蜿蜒如一条僵死的黑蛇,浸透了湿冷的夜露。死寂里,只有风在呜咽,拨弄着路旁枯草的残骸。

一个身影,无声地割开浓雾。

红,刺目的红。一身簇新却透着陈腐气息的凤冠霞帔,红得像凝固的血。宽大的袖口下,垂着一只惨白的手,指尖涂着同样刺目的蔻丹,长而尖利,宛如淬过血的匕首。另一只手中,紧握着一块非金非木的令牌,漆黑如墨,正中一个阴森的“令”字,在无光的夜里似乎自己散发着幽邃的寒意。一方同样鲜红的盖头,严严实实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阴影。脚下,一双小巧的红绣花鞋,踏在冰冷的泥土上,竟不染纤尘。鞋帮处,一枚小小的铜铃系着,随着那鬼魅般的飘移,发出单调、空洞的声响。

叮铃…叮铃…叮铃…

声音不大,却穿透浓雾,钻进每一户门窗紧闭的缝隙,钻进蜷缩在炕上那些装睡村民的耳朵里,钻进他们惊悸的心脏。

阿金家的破木门板后,一张脸紧贴在门缝上,惨白如纸。阿金浑浊的眼珠因极度恐惧而凸出,死死盯着外面那片被红影搅动的浓雾。那催命的铃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喉骨上。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打战。

“伊…伊来啊…伊来啊!”她嘶哑地低语,绝望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那扇关得死死的木门,仿佛被无形的巨力从外面猛踹了一脚,门栓瞬间断裂,木屑纷飞。门板狠狠撞在墙上,发出垂死的呻吟。

阴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雾气,裹挟着那抹刺眼的红,汹涌灌入。铜铃的脆响,此刻在死寂的屋内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声都敲在阿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唔…唔唔…”阿金想尖叫,喉咙却被一只冰冷彻骨、带着腥气的枯爪死死扼住!那只戴着尖长血指甲的手,如同铁钳。红盖头下的阴影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与腐败气息的寒意喷在自己脸上。

那只手猛地一甩,阿金枯瘦的身体像个破麻袋般被掼在墙角。她蜷缩着,七窍开始渗出暗红的血丝,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逼近的、象征死亡的红色。她的脚踝上,不知何时,也系上了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铜铃。

红影飘近,俯身。另一只惨白的手,握紧了那块漆黑阎君敕令的棱角,高高举起。令牌边缘在昏暗中闪着一线幽光。

“咚!”

沉闷的钝响。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阿金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瞪大的眼睛里,凝固着无边的恐惧。那枚新系上的铜铃,沾了血,无声地垂落。

红影缓缓直起身,盖头纹丝不动。铜铃轻响,她无声地飘出门外,融回浓得化不开的雾里。只留下屋内的死寂,和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天,终于艰难地亮了。惨淡的光线撕开浓雾,却驱不散金门村上空沉甸甸的阴霾。

阿金家破败的院墙外,早已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种末日降临的麻木。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面色凝重,费力地维持着秩序。

“让开!让开点!”一个身材敦实、穿着深蓝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排开众人,挤了进来。他便是村长阿坚,国字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他身后跟着一个稍显局促的年轻男人,文彬,他的入赘女婿。

“夭寿哦…作孽啊…”“阿金婶那眼神,吓死人…”“脚上那个铃铛,林北看一次抖一次…”议论声在阿坚走近时低了下去,但恐惧的气氛更浓了。

阿坚只看了一眼屋内那蜷曲的、血污狼藉的尸体,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目光扫过人群,立刻捕捉到一个正想偷偷溜走的佝偻身影。

“阿桂姑!”阿坚几步上前,拦住那老妇,“惊啥?脸色这么难看?”

阿桂猛地一哆嗦,抬起一张失魂落魄、皱纹深刻的脸。她眼神涣散,不敢看阿坚,更不敢看那敞开的屋门,嘴唇哆嗦着:“阿坚啊…莫挡路…我…我要紧返厝煮饭给清池食…”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清池?”文彬在一旁皱眉插话,“阿桂婶,清池叔不是都…”

“闭嘴!”阿坚低声呵斥,不满地瞪了这个自己向来不待见的女婿一眼,嫌他多嘴。文彬立刻低下头,不再言语。阿坚转向阿桂,放缓了语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阿桂姑,惊是正常的。村里不太平了。你回去锁好门,夜里莫出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惶恐的村民,提高声音,“大家伙都听着!夜里门窗关紧!警察同志会加强巡逻!安全第一!”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文彬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文彬,你年轻力壮,也加入巡逻队,夜里警醒点!”

文彬身体一僵,抬头想说什么,看到阿坚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只是嗫嚅着应了一声:“…好。”

阿桂如蒙大赦,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挤出人群,逃命似的朝村尾她那间更破败的老屋奔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身后仿佛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她,还有那催命的铜铃声,在她脑子里疯狂地回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灰扑扑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正蹲在墙角,手里捏着一只草编的蚂蚱,对着它嘿嘿傻笑。这便是阿桂的儿子,清池,50多岁的躯壳里,困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心智。

“清池啊,阿母返来咯。”阿桂疲惫地唤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清池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他丢开草蚂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亮得出奇,指着窗外那片尚未散尽的薄雾,兴奋地手舞足蹈:“阿母!阿母!我看见阿鸾了!伊返来咯!返来咯!嘻嘻!伊讲要带阿母去远远的地方耍!”

“轰隆!”阿桂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她冲过去,死死抓住清池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儿子的皮肉里,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你讲啥?!阿鸾?!你看见啥?!啥时看见的?!”

清池被她抓得生疼,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傻笑着重复:“昨晚啊!伊穿红红,好水哦!跟以前一样水!脚上还有铃铛,叮铃叮铃,好好听!伊讲要带阿母去耍!去远远的地方!”他挣脱阿桂的手,蹦跳着,拍着手,“阿母,我腹肚枵了!我要食面线!阿鸾讲伊也要食!”

阿桂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寒气从潮湿的地面钻进她的身体,直透骨髓。她看着眼前傻乎乎闹着要吃面的儿子,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恐慌惊住了她。

阿鸾…回来了!那个被她亲手戴上脚铃、逼上绝路的童养媳!她回来复仇了!下一个,就是自己!她死了,这个傻儿子怎么办?谁会管他?谁会给他一口饭吃?他会不会饿死在这间冰冷的破屋里,像条野狗?

“不…不能…清池…”阿桂抱住自己的头,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阿母不能死…不能死啊…”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对…找黑水仙!找道长!伊能捉鬼!伊能救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阿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甚至顾不上安抚还在闹着吃面线的清池,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朝着村外山坳里那座破旧道观的方向狂奔而去。

黑水道长,枯瘦如柴,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盘腿坐在昏暗的道观内,面前一张掉漆的供桌上摆着几样简陋法器。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明半暗。

阿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黑水道长的腿,涕泪横流:“道长!仙长!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那个傻囝仔!我死了,伊就无人管了!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我给你磕头!”说着,真的砰砰磕起头来。

黑水道长看着阿桂花白凌乱的头发和额头渗出的血丝,又想到那沉甸甸的银元,眼神挣扎片刻,终究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贪婪和侥幸:“唉…罢了罢了。怨孽深重,解铃还须系铃人。今夜,贫道便随你去,设坛作法!是福是祸,看天意吧!”他起身,从神龛后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吃力地拖出一把铜钱剑,剑身锈迹斑斑,却隐隐透着一股煞气。

夜幕再次笼罩金门村,比昨夜更沉,更压抑。没有雾,只有纯粹的、化不开的墨黑,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轮模糊的毛月亮悬在天边,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阿桂家的破院子里,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法坛。一张褪色的黄布铺在破桌上,上面放着香炉、烛台、几道画得歪歪扭扭的符咒、一碗浑浊的清水、还有那把锈蚀的铜钱剑。香炉里插着三支劣质线香,烟气袅袅,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两支白蜡烛的火苗在无风的夜里不安地跳动,拉长了法坛后黑水道长那张紧张而肃穆的脸的影子。他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持剑,一手捏着符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阿桂蜷缩在堂屋的门槛内,怀里紧紧搂着已经睡着的清池。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着,眼睛死死盯着院门和法坛,眼神里是濒死的恐惧。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蜡烛的火苗跳动得更厉害了。

突然!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铜铃声,毫无征兆地在院墙外响起,近在咫尺!

阿桂浑身剧震,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黑水道长念咒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猛地抬头,铜钱剑指向院门方向,厉声喝道:“何方妖孽!胆敢……”

院门无声地开了。

那抹刺目的红,静静地立在门口。红嫁衣,红盖头,红绣鞋。手中那块漆黑的阎王敕令,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幽光。系在脚踝的铜铃,随着她飘然而入的动作,发出单调而冰冷的脆响。

叮铃…叮铃…

黑水道长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之前的故作镇定荡然无存。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怨煞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冻结他的魂魄。他强提一口气,手腕一抖,一张符纸“噗”地燃起绿油油的火苗,射向红影,同时举起铜钱剑,口中咒语念得又急又快,带着破音的尖利。

然而,那团绿火飞到红衣女鬼面前一尺之地,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连一丝烟都没留下。女鬼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不疾不徐地飘向法坛。

“敕!”黑水道长目眦欲裂,鼓起全身力气,将锈蚀的铜钱剑狠狠掷出!剑身带着微弱的黄光,直刺女鬼心口!

女鬼只是轻轻抬起了那只戴着尖长血指甲的手。没有格挡,只是对着飞来的剑,五指虚空一抓!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把传承了不知多少代、凝聚了历代道者法力的铜钱剑,竟在半空中寸寸碎裂!铜钱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如同废铁。

“噗!”黑水道长如遭重锤,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道袍。他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阎王敕令…三界…通行…”他嘶哑地吐出这几个字,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阿桂目睹这摧枯拉朽的一幕,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到门槛边,对着那已经飘到院中、即将踏入堂屋的红影,疯狂地磕头,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混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阿鸾!阿鸾啊!”她哭嚎着,声音破碎不堪,“阿母知错啊!阿母对不起你啊!阿母不是人!是畜生!求你…求你饶了我这条贱命吧!看…看在你清池弟的份上!伊是傻的啊!伊啥都不懂!我死了,伊就活不成啊!阿鸾!你恨就恨阿母一个!饶了我…让我照顾伊…求你…”她语无伦次,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最深的恐惧和卑微的乞怜。

红影在门槛前停下。红盖头纹丝不动,但一股冰冷彻骨的怨气几乎凝成实质,笼罩住阿桂。那只戴着血指甲的手,缓缓抬起,带着死亡的腥风,朝着阿桂的咽喉抓来。

“救命啊——!”阿桂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边!有声音!快!”“是阿桂姑家!”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乱晃着冲进院子。是文彬带着巡逻队的几个人赶到了。

光柱猛地聚焦在堂屋门槛处!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僵在原地。

只见阿桂瘫软在地,昏死过去。而站在她身前,背对着众人,一身刺目红嫁衣的身影,正缓缓转过身来。

盖头在转身的动作中微微飘起一角。

露出半张脸。

惨白,但无比清晰。

是慧心!村长阿坚的女儿!文彬的妻子!

“慧心?!”文彬失声惊呼,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慧心姐?!”“是慧心?!”其他队员也惊骇莫名,难以置信。

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慧心”那双原本属于温婉妻子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诡异的、不属于她的冰冷弧度。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扑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死寂再次降临,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手电筒光束不安的晃动。

村卫生所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小病房里,灯光惨白。阿桂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输液的管子连着她枯瘦的手腕。她紧闭着眼,眼窝深陷,额头上包扎的纱布渗着暗红的血迹,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惊颤一下。

门被推开,阿坚沉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文彬。阿坚走到床边,看着自己这位憔悴不堪的姑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重重叹了口气,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静。

“阿桂姑,”阿坚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压抑的烦躁,“警察那边…事情很麻烦。慧心,伊现在被关起来了,讲是杀人嫌疑。”他看着阿桂眼皮下眼珠的滚动,知道她已经醒了,只是不敢睁眼,“只有你能证明昨晚杀黑水道长的,不是慧心本人!是…是被那个东西附身了!你得去跟警察讲清楚!不然慧心就完了!”

病床上的阿桂猛地一颤,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终于缓缓睁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痛苦和挣扎。她看着阿坚,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阿桂姑!”文彬也上前一步,焦急而恳切,“求你救救慧心!她昨晚那样,绝对不是她自己啊!你是亲眼看到的!”

病房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和几个负责案件的警察。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着病床上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妇。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阿桂的目光扫过阿坚、文彬,扫过门口那一张张或焦急、或疑惑、或隐含恐惧的脸。她的眼神最终定格在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上,仿佛穿透了屋顶,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同样惨白的、令人窒息的夜晚。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她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

“三十年前…清池…伊脑子坏去…阿母怕…怕断了香火…”她喘息着,陷入痛苦的回忆,“媒婆阿金…介绍了一个查某囡仔…叫阿鸾…才十外岁(十多岁)…买来做清池的…童养媳…”

病房里落针可闻。

“阿鸾…伊生得清秀…性子…却倔…”阿桂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悔恨,“伊…伊不中意清池…不肯听话…我…我气啊…又打又骂…伊几次想走…被我抓返来…”她闭上眼,身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蜷缩起来,“我…我怕伊再走…就…就用一条链子…绑在伊脚上…链子上…挂着一个铜铃…伊走到哪…铃铛就响到哪…”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我…我想孙想疯了…”阿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疯狂,又猛地低下去,充满了绝望,“逼伊…跟清池同房…可清池…伊…伊根本不懂啊!一次…两次…都不成…”她猛地睁开眼,看向阿坚,眼神复杂难言,“我…我急疯了…去求黑水仙…伊…伊给我一道符…讲烧成灰…和在面里…给两个囡仔食下去…就能成…”

“我…我信了…我把符烧了…灰和在面粉里…做成包子…骗伊俩讲…阿母想通了…不再逼恁爸…你自己决定…清池饿鬼一样…食了大半…可阿鸾…”阿桂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恐惧和怨毒的表情,“伊精啊…伊疑心…没食…把包子…偷偷拿去给村尾那个…傻阿花食了…”

“结果…”阿桂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晚上!那个傻阿花!疯了一样冲进厝里!抱着清池又摸又亲!要脱伊裤!被我撞见…我…我气炸了!”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怒的夜晚,“我…我找阿坚!我讲阿坚!你帮帮阿姑!帮帮清池!把那个贱骨头绑起来!送到清池床上!这次一定要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的阿坚身上。阿坚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反驳。

“阿坚…伊应承了…”阿桂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死气,“那天晚上…我把阿鸾绑好…送到清池房里…就…就回自己屋了…想着…等第二天…就能抱孙子了…”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可是…第二天…我推开房门…就看到…看到…”

她再也说不下去,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整个病房,只剩下她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哭声。

警察迅速做完笔录,阿桂用她那颤抖的手,在记录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她反复确认,昨晚杀人的,绝对不是慧心,而是被阿鸾鬼魂附身的慧心。有了这份关键证词,加上黑水道长的死状和阿桂的供述佐证,慧心很快被释放了。

回到那间冰冷破败的老屋,阿桂像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她木然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看着角落里依旧对着草蚂蚱傻笑的清池。死亡的阴影如跗骨之蛆,她知道,阿鸾不会放过她。那个穿着红嫁衣、拿着阎王令的索命鬼,今晚一定会来。

天,一点点黑透。没有点灯,屋里比外面的夜更黑。

阿桂枯坐在黑暗里,听着清池均匀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着她的神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终于…

“叮铃…”

那声催命的脆响,就在窗外!

阿桂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死死盯向窗口。清池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

吱呀…

那扇破旧的木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涌了进来,带着一股冰冷的、腐朽的土腥味。

一抹刺目的红,静静地悬在窗外。红嫁衣,红盖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一团燃烧的、冰冷的血。那块漆黑的阎王令,握在惨白的手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铜铃的轻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阿桂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瘫在竹椅上,身体筛糠般抖着,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混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绝望的认命。

红影,飘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那只戴着尖长血指甲的手,带着浓郁的死亡腥气,精准地扼住了阿桂枯瘦的脖颈!

冰冷的触感瞬间冻结了阿桂的血液。窒息感汹涌而来,她徒劳地张大嘴,布满血丝的眼珠绝望地凸出。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她,比三十年前那个夜晚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红盖头下,那双属于阿鸾的、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滔天的恨意,是刻骨的悲凉,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三十年前那个无助少女的绝望。

冰冷的手指猛地收紧!

“呃…”阿桂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那只枯瘦的手,从竹椅扶手上软软地垂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围在阿桂家门口,看着屋内椅子上那具姿势扭曲、七窍流血、同样死不瞑目、脚踝上系着一枚冰冷铜铃的尸体时,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金门村蔓延开来。清池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懵懵懂懂地从里屋走出来,看着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和母亲僵硬的尸体,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懵懂无知的傻笑。

“阿母…睡懒觉哦…”他指着阿桂的尸体,天真地说,甚至还伸手想去摇晃。

“真是憨呆(愚蠢)!”阿坚排开众人,一脸烦躁地大步走进来,看着清池那副不知死活的样子,又看看阿桂凄惨的死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忍不住厉声斥骂,“恁母都死透了!还睡啥懒觉!你这个憨仔!啥都不懂!”

清池被阿坚的吼声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傻乎乎地笑着,凑近阿坚,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阿坚哥,莫惊啦!我昨晚…看见阿鸾了哦!”他眼睛亮晶晶的,“伊还跟我讲…下一个…要带你走咧!嘻嘻!”

“嗡!”阿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转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死死盯着清池那张傻笑着的脸,那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比看到阿桂尸体时更甚百倍!

“你…你乱讲啥!”阿坚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文彬!”阿坚猛地回头,看向站在门口、同样脸色煞白的女婿,声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命令,“保护我和慧心!从今天起,一步都不能离开!那个东西…那个东西盯上我了!”

“爸,你放心!”文彬立刻挺直腰板,声音坚定,但眼神深处同样藏着惊惶,“我一定护好你和慧心!”

从那天起,文彬几乎成了慧心和阿坚的影子。白天寸步不离,夜里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慧心床边,生怕她再次被那恐怖的东西附身。慧心本就受了极大的惊吓,整日精神恍惚,被丈夫这样紧迫地盯着,更是如同惊弓之鸟。

这天下午,慧心想找件厚点的衣服给父亲送去。她拉开那个老旧的、带着樟脑味的衣柜。目光扫过自己那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

在衣柜最深处,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一抹刺目的、不属于这里的红,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她颤抖着手,像触碰毒蛇般,将那抹红一点点拉了出来。

一件簇新的、绣着繁复金线凤凰的…红嫁衣!

红得像血!红得刺眼!和她噩梦中、以及那晚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屋里爆发出来!

文彬正在院子里劈柴,闻声吓得斧头都脱了手,疯了似的冲进屋里。

只见慧心瘫软在衣柜前,双手死死抓着那件鲜红的嫁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崩溃。

“文彬!文彬!”她看到丈夫,如同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最后的审判官,扑过来死死抓住文彬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嘶哑破碎,“伊…伊要来拿我了!伊要借我的手!杀阿爸!伊的衣服…都送来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她。她语无伦次地哭喊:“文彬!你看住我!你一定要看住我!把我绑起来!把我的手绑起来!别让我动!别让我出去!求求你!看住我!我不能…不能害阿爸啊…”

文彬看着崩溃的妻子和那件诡异的红嫁衣,心如刀绞,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他紧紧抱住慧心,试图给她一点支撑:“慧心!莫惊!莫惊!有我在!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我们去找高人!一定还有办法!”

金门村外,一座更偏远、更清幽的古朴道观。清风道长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盘坐在蒲团上,听完文彬的讲述,他捻着拂尘的手停了下来,长长叹息一声,眉宇间笼罩着深深的无奈。

“她手持阎君敕令,来往阳间索命。”清风道长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沉重,“此乃阴司特许,三界之内,神佛难阻。怨气不消,此劫难逃。那女鬼阿鸾,所负冤屈,怕是…足以动天啊。”

文彬的心沉到了谷底:“道长!难道…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眼睁睁看着…看着…”他说不下去。

清风道长沉默良久,目光落在神龛上供奉的一支古朴的、笔身刻满符文的黑色毛笔上。那笔尖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光。他起身,恭敬地取下那支笔,递给文彬。

“此乃判官笔。”清风道长语气凝重,“虽无力逆天改命,但…或可为令岳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三日。”他伸出三根手指,“此笔蕴含一丝幽冥之力,可暂退阴魂。三日之内,鬼魂难近其身。但三日一过…”他摇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文彬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支沉甸甸的判官笔,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寒冰。他看着笔身上流转的暗芒,仿佛握住了岳父最后三天的性命。“多谢道长!”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这三日…这三日,我一定问出真相!求道长指点,如何才能化解阿鸾的怨气?”

清风道长看着他,目光深邃:“解铃还须系铃人。冤有头,债有主。她所求为何?她所恨为何?根源不除,怨气难消。去吧,三日之期,珍重。”说罢,闭目不再言语。

文彬紧紧攥着判官笔,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压力,快步下山。

回到村里,文彬将判官笔郑重交给阿坚,并转述了清风道长的话。阿坚握着那支冰凉的笔,感受着它奇异的分量,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进了卧房。

整整三天,阿坚几乎足不出户。饭菜都是文彬或慧心送到门口。他枯坐在屋内,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眼神空洞而复杂,时而恐惧,时而挣扎,时而又陷入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慧心和文彬无数次隔着门板苦苦哀求,声音带着哭腔:

“爸!你开开门!求求你告诉我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鸾到底是怎么死的?说出来啊!说出来或许还有救!”慧心拍打着门板。

“爸!判官笔只能保你三天!三天后怎么办?难道你甘愿等死吗?说出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求你了!”文彬的声音充满焦虑。

门内,只有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第三天,黄昏。

夕阳的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血,涂抹在窗棂上,预示着时限的逼近。卧房的门突然打开了。阿坚站在门口,仅仅三天,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头发凌乱,脸上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他看着守在门口、同样憔悴不堪的慧心和文彬,眼神复杂,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文彬,”慧心坐在床上开口道,“今天就是爸的最后一天了,我想去陪爸一起睡。你好好休息。”说罢,她抱住了文彬,在他额头上轻轻的吻落,“照顾好自己。”

“慧心,”没等文彬说完,慧心便快速开门离去了

文彬在自己房间里坐立不安。慧心最后的话语,那诀别般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越想越不对劲,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不好!”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出房门,到处寻找慧心呵呵

他一把推开厨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只见慧心站在房间中央,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刀尖正对着自己的心口!她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决绝的痛苦和解脱。

“慧心!不要!”文彬目眦欲裂,肝胆俱裂般嘶吼着扑过去!

阿坚也从房间冲过来,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囡仔啊!莫做傻事!”

就在文彬即将扑到慧心面前的一刹那!

屋内的温度骤降!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郁血腥味的风凭空卷起!窗户“哐当”一声被狠狠吹开!

那抹熟悉的、令人魂飞魄散的红,如同滴入水中的浓墨,瞬间在屋子中央凝聚成形!

红嫁衣,红盖头,血指甲,还有那块散发着无尽威严与怨毒的阎王黑令牌!她,阿鸾,来了!

文彬硬生生刹住脚步,挡在慧心和阿坚身前,举起那支判官笔,对着红影,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阿鸾!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爸!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恨到如此地步!”

红盖头微微扬起。没有声音回答他。

阿鸾只是缓缓抬起了那只戴着血指甲的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拂。

仿佛一幅无形的画卷被骤然展开!

三十年前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清晰地、带着令人窒息的细节,在众人眼前重现!

逼仄破败的房间,弥漫着劣质香烛和汗水的味道。阿鸾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着,丢在冰冷的土炕上,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她那双曾经明亮倔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惊恐的泪水,死死瞪着站在炕边的两个男人——懵懂傻笑的清池,和一脸阴沉不耐的阿坚。

“清池!听哥讲!”阿坚的声音带着焦躁和一种扭曲的责任感,“你是男人!她是阿母给你找的老婆!你要跟她睡觉!懂不懂?睡觉!像公猪跟母猪那样!”他粗暴地比划着。他强行抓住清池的手在阿鸾身上摸索着

清池歪着头,呆呆地看着炕上挣扎的阿鸾,又看看阿坚,吓得哭了起来:“不好玩!我要玩草蚂蚱!阿鸾姐绑着,不好玩!”说着,竟真的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间。

“清池!清池!返来啊!”阿坚气得跺脚,想追出去,又看看炕上的阿鸾。

“看什么看,阿坚,你真不是人,你看看清池,再看看你,亏我平日里那么敬重你,你居然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快,快帮我放了。”阿鸾对着阿坚破口大骂。

房间里只剩下阿坚和阿鸾。阿鸾的呜咽声更大了,身体因恐惧而剧烈扭动,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阿坚的目光,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第一次仔细地、不受控制地落在阿鸾身上。少女初绽的曲线,因挣扎而更显分明;那张沾满泪痕、带着惊惶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美丽。一股邪火,混合着长久压抑的某种东西,猛地窜了上来。

他喘着粗气,眼神变得浑浊而贪婪,一步步走向炕边。

阿鸾意识到了什么,挣扎得更厉害了,眼神从哀求变成了极致的恐惧和憎恨!

“你……你想干嘛”

“之前忙着教清池,还没有好好注意到你,想不到,你这身体,这脸蛋,竟这般水,反正清池也教不会,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给我生孩子,给我生也是一样的。”阿坚阴森疯狂的说着。

他的手带着汗水的粘腻,猛地捂住了阿鸾的嘴,另一只手开始粗暴地撕扯她本就单薄的衣衫!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莫叫!莫叫!”阿坚喘着粗气,声音嘶哑,“阿鸾…阿鸾…你生得真水,跟着那个憨仔…浪费了…阿坚哥疼你…以后…以后阿坚哥照顾你…”

一阵云雨过后,阿坚赤身跪在阿鸾面前,举起手发誓:“阿鸾,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了,我……我一时冲动,不过,我发誓,我会负责到底,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相信我……”

阿鸾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她猛地一挣,竟然挣脱了捂嘴的手,口中的破布也吐掉大半!

“畜生!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阿母……阿母……你快来啊……阿母……”少女凄厉绝望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阿坚!

阿坚被这诅咒和呼救激得浑身一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被戳穿的暴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抓起炕上那个肮脏的、带着汗臭味的枕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捂在了阿鸾的脸上!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他疯狂地嘶吼着,手臂肌肉因用力而虬结。

阿鸾的身体在枕头下剧烈地抽搐、挣扎。那双腿疯狂地蹬踢着,脚踝上的铜铃发出急促而绝望的乱响!叮铃铃!叮铃铃!

一下,两下,三下…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

终于,那双腿猛地一蹬,彻底僵直不动了。铜铃声,戛然而止。

死寂。

阿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枕头,踉跄后退,惊恐地看着炕上一动不动的阿鸾。他颤抖着手,探了探阿鸾的鼻息…

没有了!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两圈,目光扫过房梁上垂下的、用来挂腊肉的粗麻绳…

重现的景象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小小的卧房里炸开!慧心瘫软在地,失声痛哭,彻底崩溃。文彬握着判官笔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要拿捏不住,看着阿坚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恶心。

阿坚面如死灰,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颓然跌坐在地。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抹索命的红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三十年的秘密,三十年的噩梦,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撕开。他完了。

阿鸾的红盖头无风自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怒火在燃烧。她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只戴着血指甲的手猛地抬起,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阿坚的心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住手!”一声清喝伴随着破风声响起!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电般射入屋内,正是清风道长!他拂尘一甩,一道柔和却坚韧的白光匹练般卷向阿鸾的手臂!

阿鸾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缓缓转向清风道长,红盖头下仿佛射出两道冰冷的视线,手中的阎王黑令牌猛地向前一递!令牌上那个阴森的“令”字骤然亮起幽邃的黑芒!

无形的气浪炸开!清风道长甩出的白光匹练如同撞上无形的铜墙铁壁,瞬间寸寸碎裂、消散!道长闷哼一声,连退三步,脸色微白,拂尘上的毫毛都黯淡了几分。

“臭道士!”阿鸾冰冷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响起,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带着无上的威严和滔天的怨毒,“阎君令牌在此!三界通行!无人能阻!你,莫要多管闲事!再拦阻,休怪我连你一并清算!”

清风道长稳住身形,看着那黑气缭绕的令牌,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和悲悯。他摇摇头,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阿鸾姑娘,贫道并非来阻你复仇。冤有头,债有主,此乃天理。只是…你已手染数条性命,戾气冲天,业障深重。若再执迷,错上加错,只怕…将永坠无间,再无超脱轮回之机!放下吧,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轮回?超脱?”阿鸾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三十年前,我被活活捂死在这冰冷的炕上时,谁给我生机?!我被挂上房梁,像块破布一样随风飘荡时,谁给我超脱?!”她周身的红芒暴涨,怨气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般升腾,房间内的温度骤降至冰点!脚上的铜铃疯狂震颤,发出刺耳的尖鸣!“这三十年!我徘徊在阴阳之间,受尽孤寂寒苦!就是为了今日!为了亲眼看着这畜生挖心掏肺!魂飞魄散!业障?无间?我早就身在无间!这业障,我背定了!今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话音未落,她血红的指甲再次暴涨,带着撕裂一切的怨毒和决绝,如同五道猩红的闪电,狠狠抓向阿坚的心口!速度快得连清风道长都来不及再次出手!

阿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穿心之痛。

就在那血红的指甲即将刺破阿坚胸口的衣襟,触碰到皮肉的刹那!

一个身影,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声,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阿鸾!阿鸾!你返来咯!”清池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跑到阿鸾面前,脸上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惊喜笑容,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这恐怖的一幕。他歪着头,仔细打量着阿鸾那身刺目的红嫁衣和狰狞的血指甲,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的泉水。

“哇!阿鸾,你真水哦!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水!”他傻笑着,伸手想去触碰那鲜红的衣角,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自顾自地说着,“我刚刚还梦到你了!我还看到一个全身白白的、会发光的人哦!伊讲…”

清池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神奇的梦境,然后无比认真、无比清晰地对阿鸾说道:

“伊讲…阿鸾,你下辈子,会无愁无虑,快快乐乐!是真的哦!伊讲是真的!”

阿鸾的动作,如同被最坚固的寒冰冻结,骤然停滞!

那五根离阿坚心脏只有毫厘之差的、滴着怨毒寒气的血指甲,硬生生停在半空。覆盖在她周身的、如同黑色火焰般翻腾的怨煞之气,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冲击。

红盖头,无风自动,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你…你说什么?”阿鸾冰冷死寂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微颤。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这个痴傻了三十年的清池口中说出。“你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清池见阿鸾听自己说话,开心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他抬起手指,毫不犹豫地、天真地指向屋外那片天空。

“就是伊啊!”清池的声音清脆而笃定,“全身白白的,会发光,好温柔好温柔的人!伊在那里!伊讲的话,一定不会骗人!阿鸾,你下辈子会很好很好!”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阿鸾那无形的视线,都顺着清池那根纯净无邪的手指,望向了门外,望向了那片天空。

屋外,皎洁的明月挂在高空,夜色如墨,然而,在清池所指的方向,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团柔和而圣洁的、无法形容其颜色的纯净光辉!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蕴含着宇宙间最慈悲、最温暖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屋内所有的阴寒和怨煞!

光晕之中,隐约可见一位白衣身影,衣袂飘飘,宝相庄严。祂低垂着眼睑,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无尽的悲悯,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的阿鸾。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宏大而无声的抚慰,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阿鸾那被仇恨灼烧了三十年的灵魂。

阿鸾周身沸腾的怨煞黑气,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开始无声地、迅速地消融、褪去。那身刺目的红嫁衣,颜色似乎也黯淡柔和了几分。血红的指甲,一点点收敛了锋芒。脚踝上那枚曾发出催命声响的铜铃,此刻只是轻轻、轻轻地摇曳了一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脆响。

叮…铃铛自行解开了,三十年来最沉重的枷锁,在此刻烟消云散。

红盖头,缓缓地、彻底地扬起。盖头下,不再是空洞和怨毒,而是一张清秀却饱经沧桑、布满泪痕的少女脸庞。她的眼神,从极致的恨,到茫然,再到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伤和解脱,最后化为两行清澈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挡在阿坚身前、依旧傻笑着的清池。那眼神,复杂得包含了千言万语——有最后的恨意,有残留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清池…”阿鸾的声音,不再冰冷怨毒,而是带着一种飘渺的、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柔和,“阿秭…走了…你…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这充满痛苦回忆的人间。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那身红嫁衣也化作点点流萤般的微光。

她缓缓飘起,飘向门外天空中那团纯净的光辉,飘向那慈悲的白衣身影。

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与那圣洁的光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只有一声若有似无、充满解脱意味的叹息,随着晚风,轻轻飘散。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阿坚瘫坐在地上,如同烂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文彬紧紧抱着昏厥过去的慧心,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震撼让他不知所措。清风道长望着天空,双手合十,低声诵念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敬畏与慈悲。

只有清池,依旧站在原地,仰着小脸,望着阿鸾消失的天空方向,脸上还挂着那纯净无邪的笑容,仿佛刚刚只是看了一场美丽的烟火。

“阿鸾…走好哦…”他喃喃地说,声音很轻,很轻。

时间,如同村口那条无声流淌的小河,悄然滑过月余。

金门村那场血色恐怖的阴霾,似乎随着阿鸾的离去而渐渐消散。村民们心有余悸地谈论着,生活却不得不继续。只是村尾那间属于阿桂和清池的老屋,更加破败冷清了。

这天,阿坚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些米粮,想去看看那个傻老弟。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却意外地没在院子里看到那个总是蹲在角落玩泥巴的熟悉身影。

“清池?”阿坚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复杂情绪——愧疚?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堂屋里传来脚步声。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阿坚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瞬间瞪大,手里的米袋“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清池。但…又不再是那个清池。

他穿着一身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那双曾经空洞、迷茫、只有孩童般懵懂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沉静而温和的光,正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看着阿坚。

“阿坚哥,你来了。”清池开口了,声音平和,吐字清晰,再没有半分往日的含糊和傻气。

阿坚像被雷劈中,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指着清池,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你…你…清池?你…你怎么…”他语无伦次,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失语。

清池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米袋,动作自然而流畅。他直起身,看着阿坚那副见鬼似的表情,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

“我也不知道。”清池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那天,阿鸾跟着那个会发光的白衣人走的时候…”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眼神有些悠远,“好像…好像被谁,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这里。”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湛蓝的天空,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圣洁的光影。

“然后…”清池收回目光,看着阿坚,眼神纯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就这样,突然…都明白了。”

一阵风吹过,院子角落的荒草轻轻摇曳。阿坚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眼神清明的清池,又想起那天阿鸾消失前最后看向清池那复杂的、带着一丝温柔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某种宿命的震撼,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堵了块石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枚早已失去主人的铜铃,不知遗落在老屋的哪个角落,在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中,仿佛发出了一声遥远而微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