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重得像灌了铅,耳边是嗡嗡的响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我费劲地想睁开眼,可那点光亮刺得我眼睛生疼,只能眯着一条缝看。
白色,满眼都是白色。
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白的,连医生护士穿的衣服都是白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消毒水味儿,呛得我嗓子发干,想咳嗽又咳不出来。
“血压下降,准备麻醉诱导。”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
我知道这是哪儿,市中心医院的手术室。也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把我的心脏,从我胸膛里挖出来。
床头柜上放着个信封,白色的,上面写着三个字:陈哲亲启。那是我昨天趁着护士不注意偷偷写的分手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因为那时候手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
信里写了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
“陈哲,我们分手吧。我受够了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整天不是吃药就是往医院跑,我看不到一点未来。趁着我们都还年轻,别互相耽误了。”
写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可我还是咬着牙写完了,甚至故意写得更绝情了些。
不然怎么办?告诉他真相吗?说我找到了匹配的心脏源,可捐献者是我自己?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脑子里浮现出陈哲的脸。他知道自己得了扩张型心肌病晚期的时候,整个人都垮了。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说对不起我,不能陪我到老了。
想到这儿,我胸口一阵闷疼,不是病的,是心疼。
“阿哲,别怕,会好起来的。”那时候我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说。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医生早就下了定论,除非有心脏移植,否则他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配型很难,等心源更难。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晚上睡觉根本躺不平,只能半坐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直到那天,我去医院做配型检查,医生告诉我,我的各项指标和陈哲完美匹配。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老天爷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我终于找到救他的方法时,却要了我的命。
可我没犹豫。从我决定捐心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活着。
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代替我,看遍这世间风景,就够了。
“心率65,血压90/60,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可以开始了。”另一个护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流进我的手臂,很快,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我知道,那是麻醉剂开始起作用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我最后挣扎着,把目光定格在那封白色的信封上。
阿哲,别怪我。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让你活下去。
如果有来生……算了,哪有什么来生。
这辈子,能遇见你,爱过你,就算结局是这样,我也认了。
晚安,我的爱人。
……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瞬间,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全是陈哲的身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穿着白衬衫,站在图书馆的阳光下,冲我笑得一脸温柔;我们第一次牵手,在热闹的街头,他的手很大,很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跑掉;我们第一次拥抱,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外面下着大雨,他把我抱在怀里,说要一辈子保护我……
过往的点点滴滴,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可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钻进我的耳朵,打破了这美好的梦境。
“捐献者生命体征急剧下降,肾上腺素准备!”
“血压50/30,心率40!”
“电击准备!”
“砰!”
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我的胸口,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一颤。
捐献者?是在说我吗?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我还能听到声音?还能感觉到疼痛?
“病人自主呼吸消失,准备气管插管!”
“血氧饱和度60%,持续下降!”
“电击!200焦耳!”
“砰!”
又是一下重击,我的身体再次弹起。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像是有一把锤子在狠狠地砸着我的心脏位置。
等等,心脏?我的心脏不是已经……捐给陈哲了吗?
那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混乱中,我听到医生们在急促地交谈。
“病人年轻,身体基础条件不错,可惜了。”
“是啊,这么年轻就脑死亡了,家属能同意捐献器官也是好事,至少能救几个人。”
“尤其是那个心脏受体,据说是个小伙子,也是心脏病晚期,等这个心源等了好久了。”
“好了,别闲聊了,赶紧处理,还要送去给受体那边呢。”
脑死亡?家属?
我猛地慌了起来。我是孤儿,哪里来的家属?是谁替我签的捐献同意书?还有,他们说我脑死亡了?可我明明还有意识,还能听到他们说话!
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
一股强烈的恐惧和不甘涌上心头。我想喊,想告诉他们我还没死,我还有意识!可嘴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动,想挣扎,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原来,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捐献者”,一个提供器官的“容器”而已。
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躺在这儿,不知道我为了捐献这个心脏,放弃了什么。
还有陈哲……他知道吗?他知道救了他命的那颗心脏,是我用我的命换来的吗?
他收到那封分手信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是生气?失望?还是……早就厌倦我了,正好顺水推舟?
心脏……那颗为他跳动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脏……
突然,一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念头窜了出来。
如果陈哲知道了真相,他会怎么样?
不,他不会知道的。按照这些医生的说法,我已经“脑死亡”了,是一个“无名氏”捐献者。他们会抹去我的一切痕迹,让陈哲永远活在“幸运地等到了心源”的谎言里。
而我,则会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付出了生命,却连让他知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
凭什么我用我的心脏救了他,他却可以一无所知地活下去,甚至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忘记我,爱上别人?
不甘心!
我真的好不甘心!
愤怒和怨恨像毒藤一样,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滋长。那原本只剩下爱意和不舍的心,此刻却被这些负面情绪填满,几乎要炸开。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长鸣。
“心跳停止!”
“宣布死亡时间!”
“等等……”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你们看,这是什么?”
周围安静了下来,只有仪器的蜂鸣声在持续。
“这是……脑电波?”另一个声音惊讶地说,“怎么会?我们刚才明明检测不到了!”
“难道是……濒死反应?”
“不像,你看这波形,很稳定,不像是濒死反应……”
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有人靠近了我。
“血压……好像在回升?”
“心率也在恢复……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有!”
“怎么可能?我们都已经宣布死亡了!”
“快,重新连接生命支持系统!通知李教授!”
李教授?是谁?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愤怒和怨恨还没散去,新的疑问又涌了上来。
我到底……是死是活?
……
灯光刺眼,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手术室的无影灯,而是柔和的白色灯光,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动了动手指,这一次,它们有了反应。虽然有些僵硬,但确实是听从了我的使唤。
我慢慢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还是白色的房间,比手术室要宽敞明亮一些。墙壁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连窗帘都是白色的。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种规律的“哒哒”声,像是钟表在走。
等等,这个声音……
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白色的纱布上,隐隐能看到一丝红色的血迹。而在纱布下面,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随着“哒哒”声在规律地跳动着。
每跳动一下,我的身体就跟着轻微地震动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不像是心脏在跳动,更像是……一个机械装置。
“你醒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那里,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正平静地看着我。
“你是谁?”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是李立国,你的主治医生。”男人走进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子上的病历夹,翻看了起来,“或者,你也可以叫我李教授。”
李教授?是刚才在手术室里,他们提到的那个李教授吗?
“我……这是在哪儿?”我问道,努力想坐起来,但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别动。”李教授放下病历夹,按住了我的肩膀,“你刚做完一个大手术,需要静养。这里是市中心医院的特殊监护病房。”
特殊监护病房?大手术?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个硬硬的东西还在规律地“哒哒”跳动着。
“我的……心脏呢?”我颤抖着声音问道,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李教授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你的心脏,已经移植给了另一个病人。目前看来,手术很成功。”
果然……
我的心脏……真的被挖走了。
那我现在……是什么?没有心脏的怪物吗?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我看着李教授,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你们不是已经宣布我死亡了吗?”
李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依旧平静:“你很幸运。在你‘死亡’之前,我在你体内植入了我们团队研发的最新一代实验性人工心脏。”
人工心脏?
我猛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隔着纱布,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机械装置的轮廓,还有它发出的“哒哒”声。
原来,支撑我活下去的,不是我的心脏,而是这个冰冷的铁疙瘩。
“为什么?”我看着李教授,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为什么要救我?我明明已经……”
“因为你是个很特殊的案例。”李教授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你的身体对人工心脏的兼容性非常好,几乎没有出现任何排斥反应。这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数据。”
研究?数据?
我突然明白了。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实验品,一个用来测试人工心脏的实验品。
“所以,我捐献心脏,还有被你们救回来,都是计划好的?”我冷冷地问道,心里的愤怒又开始往上涌。
李教授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我们一直在寻找像你这样合适的捐献者和实验对象。你的出现,正好满足了我们的需求。”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我猛地提高了声音,胸口的疼痛和心里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们询问过我的意见吗?你们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们也是为了救你。”李教授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或许更好!”我红着眼睛喊道,“没有心脏,靠着一个冰冷的机器活着,我和一个怪物有什么区别?”
“但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李教授看着我,语气平静地说,“活着,就有希望。”
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
我的心脏在别人的胸膛里跳动,而我,却要靠着这个冰冷的机器苟延残喘。我爱的人以为我无情地抛弃了他,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陈哲……”我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怎么样了?”
李教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名字。他想了一下,然后说:“你说的是那个接受你心脏移植的病人吗?他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好。”
听到陈哲没事,我的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被更大的酸楚和怨恨填满。
他没事了,真好。可这一切,都是用我的牺牲换来的。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知道捐赠者是我吗?”我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望。
李教授摇了摇头:“按照规定,器官捐献者的信息是保密的。他不会知道捐赠者是谁,更不会知道是你。”
果然。
我的期望彻底破灭了。
“行了,你刚醒,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李教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我会让护士进来给你做个检查,然后给你安排一些流食。”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我叫住了他。
李教授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还有什么事吗?”
我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决心。
“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李教授皱了皱眉:“你的身体还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和康复,至少要半年以上。而且,你体内的人工心脏还处于实验阶段,需要定期维护和调试……”
“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李教授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判断我的决心。然后,他说道:“如果你恢复得好,最快也要三个月。怎么了?”
三个月。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数字。
三个月。足够了。
等我出院了,我会去找陈哲。
我要亲眼看着他,看着他那颗“新”的心脏,是如何在他的胸膛里跳动的。
我要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把我的心脏给了他。
我要看看他得知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是震惊?是愧疚?还是……无所谓?
如果他敢忘记我,敢爱上别人……
我会把他抢回来。
就算抢不回来,我也要毁掉他。
毕竟,他身体里跳动的那颗心,是我的。
那颗曾经那么爱他,现在却充满了怨恨的心。
李教授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出院后,想干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李教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我要去讨还一些东西。”
一些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李教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人工心脏发出的“哒哒”声。
我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阿哲,你等着我。
等着我回来。
到时候,我们的账,好好算一算。
输液管里的液体突然加速流动,带着一股化学品特有的涩味钻进血管。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输液架影子,那金属支架在惨白灯光下扭曲成蜘蛛般的形状,细长的“腿“正缓缓朝我伸过来。
“咔哒。“门锁转动的轻响。
脚步声停在床尾,有人在翻看记录板。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我想起陈哲以前总爱在图书馆借阅的旧书,那些泛黄纸页翻动时也是这样的声音。
“人工心脏匹配度97.3%,排斥反应指数0.6。“李教授的皮鞋跟敲了敲地面,“比大猩猩实验体稳定多了。“
大猩猩?我猛地攥紧床单,指节泛白。胸口的机械装置突然加速跳动,哒哒哒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别激动。“他把记录板挂回床头,白大褂下摆扫过我的脚踝,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情绪波动会影响能源消耗效率。“
床头柜抽屉突然发出吱呀声,他从里面拿出个平板电脑,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镜片上。我看见屏幕里是躺在另一个病房的陈哲,他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正靠在窗边看手机,侧脸的弧度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没了往日的苍白。
“喜欢这个实时监控功能吗?“李教授把平板转向我,“我们在那颗心脏里装了微型传感器,不仅能监测心率,还能记录情绪波动时的激素分泌。“
平板上跳出条曲线,在陈哲低头笑的时候突然跃起优美的弧度。我的人工心脏跟着猛地一缩,像是有根冰锥扎进胸腔。
“他在看什么笑这么开心?“我的声音比砂纸磨过还难听。
李教授放大屏幕,陈哲的手机界面清晰可见——是微信对话框,头像我认得,是我们大学时的系花林薇薇。对话框上方飘着一行预览文字:“等你好了,我们去云南好不好?“
“嘀嗒。“一滴液体砸在我的手背上,是温热的。我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正顺着眼角滑进耳朵,带着咸涩的痒意。
胸口的机械装置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色指示灯在纱布下明明灭灭。李教授皱眉按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又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个银色遥控器按了几下。那恼人的哒哒声逐渐慢下来,但胸腔里的钝痛却越来越清晰。
“瞧见没?“他蹲下来,镜片后的眼睛像手术刀般锋利,“你的人工心脏在嫉妒。多有意思的现象,机器学会了人类最没用的情感。“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两个护士推着仪器车冲进来。我趁他们手忙脚乱检查线路时,突然抬手攥住李教授的白大褂前襟。消毒水的气味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呛进鼻腔,这味道莫名让我想起医院太平间的冷冻柜。
“三个月。“我盯着他的眼睛,尝到血腥味从咬破的嘴唇渗出来,“要是到时候不放我走......“
“你就怎样?“他拨开我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抓皱的衣襟,“拔了这颗'铁疙瘩'?“
护士给我注射内容包含敏感词,请修改后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