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 谁不是旅人

昨天晚上看手机天气预报,有小雨,连夜把晾晒在房檐下的玉米收进了楼上。早晨醒来有些晚了,一缕阳光从玻璃窗上打进来,地上、床上,像铺上了一层新棉,我甚至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飘荡的近于银杏果实的金色味道。是啊,二〇二四年的金秋,穿越茫茫地球纬度来到了。

爱人到渭北塬上给园子摘苹果去了。吃了饭,一个人坐在院边的核桃树下,为终于交稿的《人间旅馆》写点儿文字,重新打量正在走着的和已经走远的岁月、生死、悲喜,那些无边的风尘,再次打量半生漂荡的自己。虽然它们早已被打量了无数遍,虽然每次打量的过程和感受并无不同。

我这半生,与漂泊有关。

高中毕业那年,苦于我没有出路和希望,母亲翻山越岭,去找一位先生为我算命。先生说,此人命带驿马,一生奔波,不得安宁。我一路挣扎,拒绝命运的安排,但历程和结果,仿佛都在验证算命先生的成谶一语。

流徙岁月里,相遇和相交的事物数不胜数,它们似乎都可以绕过去,都可以忘却,唯有一物,无论是当初,还是今天,甚至将来,都不能忽略,那就是旅馆。在我漂泊的人生旅程中,旅馆和我的生活互为见证。

在散文《西安北站》里,我曾写过一段话:“一生里,我们一次次出发,一次次惶然。车站是一个永远抽不完的签筒,我们用手里的车票,在这里抽出一张张上上签或下下签,从这里占卜和掷赌命运。而每一张签的抽出,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力量。”这里,把车站换成旅馆,同样适用,一点儿也不违和。本质上,旅馆也是车站,车站也是旅馆,都是出发、回归和暂时寄身的地方。

作为行走求生计的人,几十年来以及今天,我总是在和旅馆打着交道,进矿前,下山后,所有来来去去的赶赴中。拿到了工资,住得好一点儿,十元几十元的;身无分文时,住三元五元甚至不用付钱的车马店。旅馆也是一个社会、一个江湖,经营者、行骗者、得意者、失败者、亡命天涯的人、呼风唤雨的人……每个人都有来路,每个人都有去处;每个人都没有来路,每个人也没有去处。他们身上有太多承载,他们是横撇竖捺,写着自己,也写着这个世界。但要记录他们,也并非易事,因为我也是匆匆过客,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所以这些文字,并不深入和完整,它像电影镜头,远观或拉近,多为匆匆一瞥。需要说的是,其中的一些人一些事与具体的旅馆有关,一些人一些事与具体的旅馆无关。有关与无关,它们都发生在旅程里。人间,本是一间大旅馆。

我不是一个勤奋的人,散漫,感性,焦虑,没头没尾,失败者的元素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十几篇故事,断断续续写了两年,组稿编辑都换了两茬儿。我没什么才华,知道自己的局限,写作并不是我喜欢的事情,只是身体多病,身无所长,做不了别的。这些文字是一面镜子,从中能看到一些你不曾见过的人和不曾经历的生活,也能看见我的身不由己,趔趔趄趄。

没有人可以活两次,没有人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旅馆还是那些旅馆,旅馆已不是那些旅馆;人与事物还是那些人与事物,人与事物已不是那些人与事物。文章何为?唯真唯情,我试图抵达之处远未抵达,好在生活和事物本身已包罗万千气象。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活中,命运里,谁不是旅人呢?

二〇一六年秋天的某个黄昏,在北京东郊草房到皮村的公交车上,我看见夕阳余晖里,几个异乡人坐在一家旅馆门前的台阶上,抽烟,对视,说话,默默无语,兴奋和焦虑交织。他们一生中的这一天,联结着眼前陌生的旅馆。是啊,夕阳坐过的台阶和映照过的人早已风流云散,夕阳坐过的台阶和映照过的人又永远都在。

陈年喜

二〇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