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土深处的烙印(1985-1995)
豫东平原的腹地,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墨点的小村庄——陈家庄。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热浪像粘稠的糖浆,裹着飞扬的黄土,糊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嘶哑,单调,却带着一种要把肺叶都扯出来的劲头,宣告着又一个难熬的酷暑。
陈志远就降生在这样的燥热里。他落地的第一声啼哭,被土坯房外呼啸而过的热风卷走,没有激起多少涟漪。父亲陈厚土蹲在门外的石墩上,吧嗒着旱烟袋,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汗水顺着深刻的纹路淌下来,砸在脚下的浮土里,洇开一个个瞬间消失的小坑。母亲李秀禾躺在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秫秸席子,脸色蜡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接生的老婶子用豁了口的粗瓷碗端来一碗红糖水,算是最大的奢侈。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汗味和尘土味混合的奇异气息。
这个家,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破舟。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掺着麦草的泥胚。屋顶的麦秸年久失修,雨季来临前,陈厚土总要爬上爬下地修补,但总有些地方漏得厉害,屋里摆满了接雨的盆盆罐罐。窗户是纸糊的,冬天糊一层,夏天撕掉一层,光线昏暗。唯一的电器,是悬在堂屋梁上、只有十五瓦的昏黄灯泡,只有在极重要的时刻才会拉亮。
志远的童年记忆,底色是饥饿的灰黄。主食是红薯和玉米面。白面馒头是过年才能见到的稀罕物,平时蒸的窝头,掺着野菜和麸皮,粗糙得拉嗓子。咸菜疙瘩是永恒的下饭菜,切得薄如纸片,省着吃。肉腥味?那是遥远的、只在别人家飘来的香气。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五岁那年,父亲在河里摸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煮了一小锅奶白的汤。那鲜味,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味蕾深处,也刻下了物质匮乏带来的尖锐刺痛。
农活是生活的全部重量。志远从能踉跄走路起,就跟着父母下地。春天,点种,小小的手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粒粒种子按进温热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夏天,麦收,是真正的“龙口夺食”。天不亮就被母亲从炕上薅起来,顶着毒日头钻进蒸笼般的麦田。麦芒像细密的针,扎在胳膊上、脖子上,汗水一浸,又痛又痒。他挥不动镰刀,就负责捆扎割倒的麦子。麦秆粗糙,勒得小手通红,很快磨出血泡。麦收季结束,整个人像脱了一层皮,瘦一圈,黑得像块炭。秋天掰玉米,寒风刺骨,玉米叶子像刀片,在脸上、手上划出细小的血口子。冬天也不得闲,拾柴、铡草、伺候牲口。陈厚土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埋头干活,肩膀被扁担压得变了形。李秀禾则像永不停歇的陀螺,田里、灶台、猪圈、孩子,一刻不得闲,她的腰过早地弯了下去,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村里的小学,是几间比他们家好不了多少的土房子。窗户玻璃碎了就用木板钉上,冬天寒风呼呼往里灌。课桌坑坑洼洼,板凳吱呀作响。一个老师要教好几个年级的复式班。书本是稀罕物,铅笔用到捏不住才舍得扔。志远是喜欢读书的。书本上的方块字,像一个个小小的窗口,让他窥见黄土高墙外那个模糊而巨大的世界。他如饥似渴地读着能找到的一切带字的东西:糊墙的旧报纸、包点心的油纸、甚至农药瓶上的说明书。他成绩不错,特别是语文,老师常在课堂上念他写的作文。每次听到表扬,他枯黄的小脸上会泛起一丝红晕,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
然而,贫穷如影随形,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交学费的日子,是家里的难关。他记得有一次,学费涨了五块钱。陈厚土蹲在门槛上,闷头抽了一袋又一袋旱烟,眉头锁成死结。李秀禾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几块碎布头、攒了很久的几个鸡蛋都拿出来,还是不够。最后,厚土厚着脸皮去邻村一个远房亲戚家借。志远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佝偻着背,在人家门口局促地搓着手,陪着小心说话的样子。亲戚脸上挂着敷衍的笑,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那五块钱递过来时,志远觉得像烙铁一样烫手。他紧紧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指甲掐进了掌心,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屈辱的滋味,像吞下了一把带刺的麦糠。
(二)中考:断裂的独木桥(2000)
日子在黄土地的褶皱里缓慢流淌,像村边那条浑浊的小河。转眼,陈志远十五岁了。他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草,虽然瘦削,但骨架渐渐撑开,眉宇间有了少年的英气,也沉淀了超乎年龄的沉默。他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之一,沉重的农活和生活的压力没有压垮他读书的渴望,反而让这份渴望在现实的挤压下,燃烧得更加炽热。他明白,读书,是跳出这片黄土地唯一的独木桥。
中考,是这座独木桥的入口。整个初三,他拼尽了全力。煤油灯下熬到深夜,困了就掐自己大腿;农活间隙,蹲在地头也要背几个单词;省下中午半个窝头,换来同学一本珍贵的复习资料……他把自己榨干,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目标只有一个: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然后是大学。
考前的那个晚上,李秀禾特意给他煮了一个鸡蛋,卧在清汤寡水的面条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眼神充满了希冀和担忧。陈厚土没说什么,只是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目光沉沉地扫过儿子清瘦的脸庞。那目光重若千钧。
考场设在镇上的中学。走进陌生的教室,看着白花花的试卷,志远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埋头奋笔疾书。题目很难,但他觉得自己答得还可以,尤其是语文和政史地,那些文字仿佛带着温度,是他贫瘠世界里最熟悉的伙伴。走出考场时,天有些阴,但他心里透着一丝光。
等待放榜的日子,漫长而煎熬。他照常下地干活,但心却像飘在半空,手里的锄头也失了准头。他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名字高高挂在红榜的最前面,醒来却只有窗外无边的黑暗和虫鸣。
放榜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透就步行赶往镇上。公告栏前早已挤满了人,家长、学生,嗡嗡的议论声像夏日的蚊蝇。他挤进去,心跳如雷,手指颤抖着从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找。一遍,没有。两遍,没有。三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长长名单的末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分数栏里那个刺眼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距离县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差了三十多分。连普通高中的线,也差了十几分!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周围兴奋的议论、失望的叹息、家长的责骂,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像一尊泥塑木雕,钉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和那个分数。阳光突然变得异常刺眼,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绝望,比交不起学费时的屈辱更甚百倍。他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辜负了自己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辜负了黄土地赋予他的那点微末的倔强。那条独木桥,在他眼前,轰然断裂。
(三)职高:别无选择的岔路口(2000)
回家的路,仿佛比来时长了十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他不敢抬头看路两旁的庄稼,那熟悉的绿色此刻也充满了讽刺。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像个落魄的游魂。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陈厚土正蹲在院子里修理锄头,李秀禾在灶房忙碌。听到动静,两人都抬起头。看到儿子灰败如土的脸,母亲手中的水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溅湿了裤脚。父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熄灭了。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小院。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没有责骂。没有抱怨。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打骂都更让志远痛彻心扉。他喉咙里堵得发慌,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冲进自己那间昏暗的小屋,一头扑在炕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粗硬的枕巾。屋外,传来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愁云惨雾中。亲戚邻居或明或暗的议论飘进来:
“唉,老陈家那娃,看着挺灵醒,咋就没考上呢?”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回来扛锄头!”
“听说连普通高中都没够上?只能去读职高了,啧啧……”
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志远的耳朵里,也扎在父母的心上。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回家种地,或者去读职业高中。前者,意味着重复父辈的命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贫困线上挣扎一生。后者……陈厚土托人打听过,县里有一所职业高中,叫“红旗技工学校”,有农机维修、电工、财会之类的专业。学费比普通高中低一些,学个手艺,出来好歹能找个活干,比纯种地强。
一天晚饭时,桌上只有咸菜和稀粥。陈厚土扒拉完碗里最后几粒米,把筷子重重搁在桌上,声音嘶哑地开了口:“……托你三舅问了,红旗技校……农机维修班,还招人。学三年,出来……去农机站,或者自己开个修理铺,也算门手艺。”他没看儿子,眼睛盯着墙上斑驳的墙皮,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李秀禾低着头,用粗糙的手抹了下眼角。
志远的心沉到了谷底。农机维修?他想象着自己满手机油,在拖拉机底下钻来钻去的样子。这和他梦想中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笔挺的白衬衫,相差何止万里!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几乎窒息。他想拒绝,想大喊,但看到父母比黄土还要灰暗的脸色,看到他们被生活压弯的脊梁,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家里没有能力让他复读,甚至连复读的念头都是一种奢侈的罪过。
别无选择。
他默默地扒完碗里的稀粥,粥是温的,喝下去却像冰水一样凉透了五脏六腑。他站起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去。”
(四)离乡:回望与微光
去职高报到那天,天阴沉沉的。李秀禾起了个大早,烙了几张掺了白面的饼,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里——那是家里最好的包了,平时舍不得用。又塞进去几个煮鸡蛋和一小罐咸菜。陈厚土闷声不响地把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推出来,在车后座上绑上被褥卷和一个装着简单衣物的化肥袋子。
“走吧。”父亲的声音依旧沉闷。
母亲送到村口,眼圈红红的,反复叮嘱:“到了学校,听老师话……好好学手艺……别跟人打架……饭要吃饱……”志远低着头,嗯嗯地应着,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陈厚土蹬着自行车,志远坐在后座。坑洼的土路颠簸得厉害,化肥袋子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作响。父亲佝偻着背,奋力蹬车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很快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志远抱着怀里的帆布包,里面饼子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陈家庄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地平线上模糊的一团土黄色。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像一只挥别的枯手。母亲瘦小的身影还立在村口的土坡上,越来越模糊,最终融入那片生养了他十五年的、贫瘠而沉重的黄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迅速扭回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前途未卜,满心迷茫与不甘。那根深蒂固的“跳出农门”的渴望,被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职高,一个他曾经鄙夷甚至从未想过的地方,成了他人生新的起点,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岔路口。
自行车在坑洼的路上艰难前行。就在志远沉浸在绝望的思绪中时,颠簸中,帆布挎包的盖子松开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整理,手指却触碰到包里一个硬硬的、不属于饼子和咸菜的东西。他疑惑地掏出来。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已经磨损卷边,印着俗气的、颜色刺眼的图案:一个握紧拳头、振臂高呼的男人剪影。书名是几个粗黑的大字:《成功之路——唤醒你心中的巨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点燃激情,挑战命运,你就是下一个百万富翁!
这显然是母亲不知从哪里(也许是收破烂的,也许是赶集时地摊上)弄来的,偷偷塞进包里的。志远捏着这本粗劣的小册子,封面上那个面目模糊却充满力量感的男人剪影,在阴沉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在那一刻,在这条通往未知和低预期的颠簸土路上,在这无边无际的灰暗情绪里,这本粗糙的成功学小册子,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一丝不甘的火星,被这本廉价的书,悄然点燃了。虽然微弱,虽然盲目,虽然带着那个年纪无法理解的狂热和肤浅,但它确实燃起了。
他默默地把小册子塞回包里,抱紧了怀中的帆布挎包。自行车吱呀作响,载着沉默的父子,驶向县城,驶向那个名叫“红旗技工学校”的、充满未知的命运岔道。身后,是沉默而广袤的、生养他的黄土地,像一位无言而深沉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