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府”。
两个久经风雨却依旧苍劲的大字,悬于门楣之上。这里曾是敏懿皇贵妃出阁前的居所,皇帝潜邸时也常在此与她相会,一草一木皆承载着旧日情愫与荣光。自皇贵妃香消玉殒后,府邸便一直空置,由内务府派人看守打理,虽无主人,却无人敢怠慢。
如今,旧主之子归来。尽管皇帝未曾明诏天下,但这座府邸的重新开启,本身就是一个无比强烈的信号,足以在波谲云诡的京城,掀起惊涛骇浪。
高无庸将萧云宸送至府门前,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殿下,这便是娘娘旧邸。内务府早已派人收拾妥当,一应仆役皆已备齐,皆是老实本分之人。陛下特意吩咐,让您安心住下,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奴才便是。”
他已悄然改口,称“殿下”。
萧云宸(此刻起,或许更应称其为萧云宸)面色平静,只微微颔首:“有劳高公公。”他抬步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踏入府中。
庭院深深,廊庑回转,依稀可见昔日繁华。草木修剪得整齐,亭台楼阁也并无破败之象,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长年无人居住的清冷寂寥。数十名仆役侍女已跪伏在道路两侧,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萧云宸目光扫过,并未多言,只对管家模样的老者道:“一切照旧即可,无需特殊伺候。都散了吧。”
他需要时间熟悉这里,更需要时间思考下一步行动。父皇让他住进这里,是怀念,是补偿,更是一种置于所有人目光下的审视与考验。
他入住宸府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反应最快的是各位皇子。
东宫太子萧云瑾,虽地位稳固,但陡然出现一个年长且甫立大功的“兄弟”,心中自是警铃大作,当即便召了心腹幕僚密议,言语间对这位“民间归来”的皇子充满了忌惮与不屑,但行动上却不得不更加谨慎。
三皇子萧云琪,素有心机,闻讯后只是微微一笑,吩咐下人备下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送去宸府,姿态做得十足,暗中却加紧了与朝中大臣的联络。
五皇子萧云瑞性情相对直率,竟直接策马来到宸府门前,声称要见见这位“厉害”的哥哥,被门房以“殿下舟车劳顿,已然歇下”为由挡了回去,悻悻而去,却更添了几分好奇与不服。
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涌动。清流一派,如李文博座师等人,态度暧昧,既欣赏其在江南的作为,又担忧其打破现有朝局平衡;勋贵集团则大多持观望态度,尤其是与厉王或有牵连者,更是人心惶惶;而原本一些中立的官员,则开始暗自揣测圣意,思考是否该提前烧一烧这口看似即将滚烫的冷灶。
亦有那等善于钻营之辈,当日便将拜帖和厚礼送至宸府门前,却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管家只按照萧云宸的吩咐,一律回话:“殿下有言,江南案后身心俱疲,需静养些时日,谢过各位大人美意,恕不见客。”
闭门谢客。这是萧云宸深思熟虑后的第一步。在局势未明,父皇心意未彻底清晰之前,贸然结交朝臣,只会引火烧身,徒惹猜忌。
他深居简出,每日只在府中读书、习字,偶尔在庭院中练练剑法,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倦于世事、只想安静度日的闲散贵人。他甚至真的去了一趟皇陵,在敏懿皇贵妃墓前枯坐良久,涕泪横流,尽显人子孝心——此举自然很快便通过某些渠道,传入了皇帝耳中。
然而,在这份刻意营造的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止。
京夫人虽远在江南,但京家的商业网络和情报系统却高效运转起来。大量的信息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送入宸府书房。
“太子门下的李侍郎,昨日与吏部王尚书密谈至深夜……”“三皇子近日频繁出入荣国公府……”“五皇子与京营副将走得颇近……”“皇后宫中,近日御医出入频繁,似是真有恙,但也可能是故作姿态,博取陛下怜惜……”“厉王虽被圈禁,但其昔日门下第一谋士‘鬼手’张仪,至今下落不明,恐有后患……”
一条条信息在萧云宸脑中汇聚、分析。他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虽未落子,却已在脑中推演了无数遍棋局。
他知道,自己不能永远闭门不出。 silence得太久,反而会让人疑心暗中有更大图谋。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既能亮相于人前,又不会过于突兀,且能进一步试探父皇和各方反应的契机。
机会很快来了。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太后于慈宁宫设小家宴,只请了几位皇室近支亲王、公主及得脸的晚辈,皇帝也会出席。而萧云宸,出乎不少人意料地,也在受邀之列。
这无疑是太后,或者更可能是皇帝的意思。这是要将他正式引入皇室的核心圈子。
赴宴前夜,京夫人的密信送到,只有寥寥数语:“宴无好宴,多方瞩目。谨言慎行,可示弱,不可露怯。妾在江南,一切安好,勿念。”
萧云宸看完,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走到窗边,望着京城璀璨的万家灯火,目光沉静如水。
次日傍晚,一辆并不起眼却有着内造标识的马车,载着萧云宸,驶入森严的紫禁城。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微妙。当萧云宸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殿内时,原本细碎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几乎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好奇、审视、忌惮、冷漠……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皇帝萧景琰坐在太后下首,神色平淡。太后则慈眉善目,笑着招手:“好孩子,快过来,让哀家瞧瞧。可怜见的,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
萧云宸上前,依足礼数跪拜:“孙儿萧云宸,拜见皇祖母,拜见父皇,愿皇祖母、父皇万福金安。”礼仪标准,声音平稳,不见丝毫失态。
“快起来,坐吧。”太后笑着打量他,语气温和,“果然是好模样,有几分你母亲当年的神采。听说你在江南做了好大的事情,替你父皇分忧了。”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引向了江南之事。
萧云宸刚落座,便感到数道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他微微垂首,语气谦恭:“皇祖母谬赞了。孙儿惶恐。江南之事,全赖父皇圣明烛照,钦差李大人秉公执法,魏督台尽力配合,孙儿不过恰逢其会,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线索,实不敢居功。若说分忧,更是万万不敢当。”
他将功劳全部推给皇帝和朝臣,姿态放得极低。
太子萧云瑾闻言,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三皇子萧云琪则端起茶杯,掩去眼底的一丝玩味。
一位与厉王交好的老亲王却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云宸侄儿倒是谦虚。不过,听说江南官场如今人人自危,漕运、盐政几近停滞,这……恐怕也非朝廷之福吧?做事,还是当顾全大局才好。”
这是直接发难,指责他做事过激,破坏稳定。
殿内气氛顿时一凝。
萧云宸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亲王,目光平静无波:“王叔教训的是。孙儿当时只愤慨于贪官污吏戕害百姓、蛀蚀国本,未曾思虑如此周全,确是孙儿年少冲动。所幸父皇英明,已派能臣干吏前往江南善后,想必不久便能恢复秩序,王叔不必过于忧心。”
他先认错(认的是考虑不周的错,而非做错事的错),再抬出皇帝安排,轻轻巧巧地将话挡了回去,还暗指对方过度忧虑。
皇帝萧景琰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开口道:“好了,今日家宴,只叙亲情,不谈国事。宸儿初次回来,你们这些做叔伯兄弟的,要多关照他才是。”
皇帝一发话,众人自然纷纷称是,气氛暂时缓和下来。
然而,宴至中途,又起波澜。五皇子萧云瑞大约是喝了几杯酒,借着酒意,忽然对萧云宸道:“听闻……兄长在京家,学得一身好经商的本事?不知比起治理州县来,哪个更难啊?哈哈!”言语间带着明显的轻视与挑衅。
这话极为失礼,几乎是在当面嘲讽他出身商贾,不配与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并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连太后都微微蹙眉。
萧云宸放下筷子,看向五皇子,脸上并无怒色,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五弟说笑了。经商之道,不过是锱铢必较,维持生计的末技,岂敢与治理百姓、牧守一方的重任相提并论?为兄在外多年,虽学识浅薄,却也深知父皇治理天下、诸位兄弟辅佐朝政之艰辛,心中唯有敬佩。日后若有机会,还要向五弟多多请教才是。”
他坦然承认经商的“低微”,却巧妙抬高了对方,一番话既回应了挑衅,又显得谦逊有礼,格局大气。
两相比较,反倒是五皇子萧云瑞显得小家子气,咄咄逼人。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瞥了五皇子一眼。萧云瑞被父皇一看,酒醒了一半,顿时讪讪不敢再言。
经此两番试探,殿内众人看向萧云宸的目光,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凝重。此子,绝非等闲之辈!沉稳、隐忍、应对得体,更难得的是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
家宴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
萧云宸恭敬地告退,乘坐马车离开皇宫。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他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慈宁宫这一晚,看似平静度过,实则凶险无比,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的搏杀。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今日之后,他将正式进入京城所有势力的视野,成为棋局上无法回避的一子。
更多的明枪暗箭,将会接踵而至。
而他的夫人,京氏,此刻是否也在江南,面对着相应的风波?他心中闪过一丝思念与牵挂。
马车在宸府门前停下。
他刚下车,管家便快步上前,低声道:“殿下,方才有人从门缝塞入一封信,指名要您亲启。”说着,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
萧云宸眉头微蹙,接过信,回到书房。
就着灯光,他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薄纸,纸上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一枚铜钱,铜钱中心却点着一个猩红的点。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圆心之问,可有答案?风骤雨急,小心脚下。”
萧云宸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这封信,绝非来自京夫人!那“圆心之问”,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私密话语!
有人知道了这个比喻!并且在这个关键时刻,用这种方式再次向他提出这个致命的问题——后位,还是皇商?
这是在提醒?还是在警告?亦或是……逼迫他做出选择?
写信的人,是谁?!
京城的夜,愈发深沉,也愈发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