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项楚学术文集:王梵志诗校注(修订本)
- (唐)王梵志著 项楚校注
- 4963字
- 2025-02-21 06:02:45
沉淪三惡道之一 甲一、甲四、大正藏、校輯、詩集
沉淪三惡道[1]〔一〕,負特[2]愚癡鬼〔二〕。荒忙身卒死[3]〔三〕,即屬伺命使[4]〔四〕。反縛棒駈走[5]〔五〕,先渡奈河水[6]〔六〕。倒拽至廳[7]前〔七〕,枷棒遍身起〔八〕。死經一七日〔九〕,刑名受罪鬼[8]〔一〇〕。牛頭鐵叉扠[9]〔一一〕,獄卒把刀掇[10]〔一二〕。碓擣磑磨身〔一三〕,覆生還覆死〔一四〕。(〇〇八)
【校勘】
[1]“沉”,原作“”,即“沉”字别體。大正藏作“汎”。 “淪”,原闕,據甲四補。 “惡”,原存下半,甲四作“
”,干祿字書入聲:“
惡上俗下正。”
[2]“特”,原作“持”,據甲四改。校輯據甲四改作“時”,按甲四實作“特”。
[3]“荒”,校輯作“慌”。 “卒”,原作“卆”,即行書“卒”字。廣記卷二七九孟德崇(出野人閑話):“九十字,迺是行書卒字。”校輯作“猝”。
[4]“屬”,原作“”,大正藏作“遍”,校輯作“追”,兹據文意作“屬”。“伺”,校輯改作“司”,誤。
[5]“駈”,原本模糊,兹從詩集。校輯作“打”。 “走”,原闕,據甲四補。
[6]“先”,原殘,據甲四補。 “河”,詩集作“何”。
[7]“廳”,原本模糊,姑從大正藏。
[8]詩集作“受刑名罪鬼(?)”。
[9]“鐵”,原作“”,干祿字書入聲:“
鐵上中通下正。”碑别字入聲九屑,魏冀州
史元昭墓誌“鐵”作“
”。廣記卷三七一獨孤彦(出宣室志):“以截附金,是鐵字也。”大正藏作“錢”。 “扠”,原闕,甲四作“杈”,按敦煌寫本偏旁“扌”、“木”多不辨。
[10]“獄”,原存下半,甲四存上半,兩相比勘,知爲“獄”字。 “卒”,原作“”。碑别字入聲四質,漢孔廟置百名卒史碑“卒”作“
”。“獄卒”二字大正藏、校輯作“□□”。 “刀”,大正藏作“乃”。“掇”,校輯作“搨”。
【注釋】
〔一〕三惡道:亦稱“三惡趣”、“三塗”。佛教以爲衆生輪迴生死於六道之中,罪業深重者當沉淪於地獄、餓鬼、畜生等三道之中受苦,稱爲“三惡道”。大寶積經卷五七:“云何惡趣?謂三惡道。地獄趣者,常受苦切,極不如意,猛利楚毒,難可譬喻。餓鬼趣者,性多瞋恚,無柔軟心,諂誑殺害,以血塗手,無有慈悲,形容醜陋,見者恐怖。設近於人,受飢渴苦,恒被障礙。傍生趣者,無量無邊,作無義行、無福行、無法行、無善行、無淳質行,互相食噉,强者凌弱。”按文中“傍生趣”即“畜生道”。敦煌曲校錄十二時:“葬荒郊,安宅兆,古柏寒松蔭荒草,津梁險路一無憑,合眼沉淪三惡道。”
〔二〕負特:辜負。張鷟遊仙窟:“祇可倡佯一生意,何須負特百年身。”變文集李陵變文:“豈謂將軍失利,將士徒然,負特壯心,乖爲(違)本願。”又:“丈夫失制輸狂虜,負特黄(皇)天孤傅(后)土。”
〔三〕荒忙:同“慌忙”。搜神記卷一六:“未逾數步,不見舍宇,惟有一冢。度當時荒忙出走,視其金枕在懷,乃無變異。”元稹夢井:“沉浮落井瓶,井上無懸綆。念此瓶欲沉,荒忙爲求請。”變文集漢將王陵變:“荒忙設計如雨息(急),恐怕臨時事不真。”
〔四〕伺命使:索命鬼使。見上首注〔二〕。
〔五〕反縛棒駈走:按俗傳冥司追人,多有反縛棒擊之事。廣記卷一〇三李丘一(出報應記):“忽一旦暴死,見兩人來追,一人自云姓段。時同被追者百餘人,男皆著枷,女即反縛。”唐懷信述釋門自鏡録卷下唐寧州道勝寺慧仙神英受苦事,記冥司王及都官索命時,“王語兩都官云:‘更待何事,急手反縛!’其神英兩手向後,欲似反縛,向前挽之,竟不能得。王又云:‘何不急棒!’其神英呻吟苦毒,家人舉衣,背上闊兩手許,棒處青瘀,徹於胸前。日晚亡矣。”
〔六〕奈河:冥間河流,渡此即爲地獄。廣記卷三四六董觀(出宣室志)記觀爲亡僧靈習引至冥間,“行十餘里,一水廣不數尺,流而西南。觀問習,習曰:‘此俗所謂奈河,其源出於地府耶。’觀即視其水,皆血,而腥穢不可近。又見岸上有冠帶袴襦凡數百,習曰:‘此逝者之衣,由此趨冥道耳。’”寒山詩:“臨死度柰河,誰是嘍囉漢。”變文集太子成道經:“黑繩繫項牽將去,他(地)獄裏還交渡奈河。”又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行經數步,即至奈河之上,見無數罪人,脫衣掛在樹上,大哭數聲,欲過不過,迴迴惶惶,五五三三,抱頭啼哭。”敦煌遺書斯三九六一佛說十王經:“二七亡人渡柰河,千郡(群)萬隊涉洪波,引路牛頭肩使棒,催行鬼(卒)手擎叉。”清俞樾茶香室叢鈔卷一六渿河橋:“國朝顧炎武山東考古録云:‘嶽之西南,有水出谷中爲西溪,自大峪口至州城之西南,流入于泮,曰渿河。其水在高里山之左,有橋跨之,曰渿河橋。世傳人死魂不得過,而曰柰何,此如漢高帝云柏人者,迫於人也。’按顧氏又辨高里山云:‘俗傳蒿里山者,高里因之訛。史記封禪書:上親禪高里。漢書武帝紀:太初元年十二月禪高里。乃若蒿里之名,見于古挽歌,不言其地。自晉陸機泰山吟,始以梁父、蒿里並列,而後之言鬼者由之,遂令古昔帝王降禪之壇,變而爲閻王鬼伯之祠矣。’余謂後世言神言鬼皆託之泰山,雖虚誕之說,而未始無理。蓋因天事天,因地事地,此封禪之所自起也。史記正義云:泰山上築土爲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神道屬天,王者既封泰山以報天,則泰山有神道矣。鬼道屬地,王者既禪泰山下小山,如云云、亭亭、梁父、高里諸山以報地,則云云、亭亭、梁父、高里諸山有鬼道矣。遁甲開山圖云:梁父主死。然則高里何不可以主死乎?高里之變爲蒿里,古字相通。師古注漢書五子傳曰:蒿里,死人里。此不得其說,而强爲之說,死人之里果安在乎?高里山左有渿河橋,而世俗遂附會爲柰何橋,雖似可笑,亦未謬。”楚按,顧俞二氏之說皆是,唯由高里山下之渿河演變爲地獄中之奈河,實與民間喪葬習俗亦有關係。古人送喪哭哀,口中例呼“奈何”之語,如〇一一首:“相共唱奈何,送着空塚閣。”說見該首注〔二〕。“渿河”與“奈何”同音,因附會演變爲地獄中之“奈河”。至於地獄中奈河上之奈河橋,作“奈何”而不作“奈河”,更可證明“奈河”與“奈何”之諧音關係。然則民間流傳極廣之陰間奈河,乃因治鬼之高里山下有渿河,世人送喪唱“奈何”,融合二者而附會爲“奈河”,當可無疑矣。據梵志此詩,則“奈河”的觀念初唐時期即已深入於民間了。
〔七〕倒拽:亦寫作“倒曳”,古時作爲一種刑罰。舊唐書侯思止傳:“(魏)元忠辭氣不屈,思止怒而倒曳元忠。元忠徐起曰:‘我薄命,如乘惡驢墜,腳爲鐙所挂,被拖曳。’”宋朝事實類苑卷六四孫何:“吏應對失誤,則於地倒曳之。”盧至長者因緣經:“即時倒曳盧至之腳,牽挽打棒,驅令出門。”
〔八〕枷棒:本是兩種刑具,枷以套頸,棒以擊身,後遂作爲各種刑具之代稱。朝野僉載卷二:“至花嚴死處,忽云‘花嚴來喚對事’。左右皆不見,唯弘稱‘叩頭死罪’,如受枷棒之聲,夜半而卒。”大唐新語卷一二酷忍:“每執囚,先布枷棒於地,召囚前,曰:‘此是作具。’見者魂魄飛越,罕不自誣。”又:“則天召仁傑等謂曰:‘卿承反何也?’仁傑等曰:‘向若不承反,已死於枷棒矣。’” 身起:身體。蔣禮鴻曰:“元曲有‘身起’、‘身已’,爲一詞之異寫。元劇俗語方言例釋解‘身起’爲身子、身體,凡引四例(略)。按唐釋寒山詩中,有一首云:‘變化計無窮,生死竟不止。三途鳥雀身,五嶽龍魚已。世濁作羺,時清爲騄駬。前回是富兒,今度成貧士。’其中‘身’、‘已’對言,則知元曲‘身已’實承唐語,‘已’即‘身’,同義連文以成一詞,即爲‘身已’,‘身起’則其異寫耳。竊疑寒山詩之‘已’乃‘躬己’之‘己’形近之誤,‘身’可訓‘己’,則‘己’亦可訓‘身體’之‘身’。元曲‘身起’,‘起’、‘己’爲音近之歧;其作‘身已’,則誤與今本寒山詩同也。”中國語文一九八二年第二期說“身起”、“身已”。楚按蔣說甚是。“身己”等乃唐人習語,貫休村行遇獵:“傷嗟箇輩亦是人,一生將此關身己。”朱子語類卷一三亦云:“
是題目上合說
,義是題目上合說義,都不關自家身己些子事。”梵志此詩之“身起”,爲蔣說提供了一條更早的例證,亦可見“起”、“己”音近之歧,初唐口語即已如是矣。
〔九〕一七日:指“中有”期間的第一個七天。佛教以爲人命終後、轉生之前,即爲“中有”(亦稱“中陰”)階段,其間以七日爲一期,尋求生緣,最多至七七四十九日止,必得轉生。瑜伽師地論卷一:“又此中有,若未得生緣,極七日住。有得生緣,即不決定。若極七日,未得生緣,死而復生,極七日住。如是展轉,未得生緣,乃至七七日住。自此以後,決得生緣。”洛陽伽藍記卷二崇真寺:“崇真寺比丘惠凝死一七日還活,經閻羅王檢閱,以錯名放免。”楚按,清王應奎柳南隨筆卷四:“或問:‘人死每遇七日,則作佛事,謂之做七,何歟?’曰:‘人生四十九日而魄生,亦四十九而魄散。’曰:‘何以遇七輒散也?’曰:‘假如人以甲子日死,則數至庚午爲一七。甲、木也;庚、金也。金能剋木,午又衝子,謂之天剋地衝,故遇七日而散,至七七日而散盡也。’曰:‘然則做佛事亦有益歟?’曰:‘此俗尚也,愚夫愚婦之所爲也!’見徐復祚村老委談。”此爲道教之說,梵志此詩取義不同。
〔一〇〕刑名:刑罰名目。唐律疏議卷三〇:“假有官户、部曲、官私奴婢,本犯合徒三年斷入流罪,或從三流之法科徒三年,各止加杖二百,刑名雖有出入,加杖數即不殊者,無罪。”廣記卷一〇一韋氏子(出續玄怪録):“吾以平生謗佛,受苦彌切,無曉無夜,略無憩時,此中刑名,言說不及。”戎昱送鄭鍊師貶辰州:“謫去刑名枉,人間痛惜深。”
〔一一〕牛頭:地獄中鬼卒。五苦章句經:“獄卒名阿傍,牛頭人身,兩腳牛蹄,力壯排山,持鋼鐵釵。”廣記卷一〇四李虚(出紀聞):“即有牛頭獄卒,出於牀下,以叉刺之洞胸。”又卷三八一裴齡(出廣異記):“王復令呼,謂主簿:‘可領此人觀諸地獄。’主簿令引齡前行,入小孔中,見牛頭卒以叉刺人,隨業受罪。”變文集維摩詰經講經文:“好個聰明人相全,忍交鬼使牛頭領。 ”扠:以叉刺入。柳宗元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野鶩行看弋,江魚或共扠。”韓愈、孟郊城南聯句:“饞扠飽活臠,惡嚼腥鯖。”
〔一二〕獄卒:地獄中鬼卒。變文集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三巡呷了便顛狂,不怕閻羅兼獄卒。”又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獄卒數萬餘人,總是牛頭馬面。”按“獄卒”即是“牛頭”,二者實爲一物,唯使用中常並列或對舉。如變文集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未客(容)命斷沉三有,獄卒牛頭不放君。”又目連變文:“牛頭每日凌遲,獄卒終朝來拷。”又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牛頭把棒河南岸,獄卒擎叉水北邊。” 掇:通作“剟”,刺。漢書王嘉傳:“上於是定躬、寵告東平本章,掇去宋弘,更言因董賢以聞。”顏師古注:“掇讀曰剟。剟,削也,削去其名也。剟音竹劣反。”知“掇”與“剟”通,但梵志詩之“掇”爲刺義。史記張耳陳餘列傳:“吏治榜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司馬貞索隱:“案:掇亦刺也。”原文作“剟”,索隱釋“掇”,知“掇”即“剟”,刺也。敦煌曲校録十二時:“若非尖刃陌心穿,即是長槍胸上剟。”“剟”字敦煌遺書本亦作“掇”。
〔一三〕碓:舂米穀之設備。桓譚新論:“宓犧之制杵舂,萬民以濟。及後人加巧,因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 磑:石磨。急就篇卷三:“碓磑扇隤舂簸揚。”注:“磑所以也,亦謂之
。古者雍父作舂,魯班作磑。” 磨:讀平聲。變文集目連緣起:“磪(碓)搗磑磨身爛壞,遍身恰似淤青泥。”所言爲地獄酷刑,與此詩正同。長阿含經卷一九:“復次堆壓地獄,其中獄卒捉諸罪人置於磨石中,以磨磨之,骨肉糜碎,膿血流出,苦毒辛酸,不可稱計。其罪未畢,故使不死,故名堆壓地獄。……復次堆壓地獄,取彼罪人卧鐵臼中,以鐵杵擣,從足至頭,皮肉糜碎,膿血流出,苦痛辛酸,萬毒竝至。餘罪未畢,故使不死,故名堆壓地獄。”
〔一四〕覆:通作“復”,變文集王昭君變文:“同行復同寢,雙馬覆(復)雙奔。”上句用“復”,下句用“覆”,即“復”、“覆”相通之例。佛教以爲罪人墮於阿鼻地獄中,當復生復死,以便反復經受酷刑折磨。地藏菩薩本願經卷上:“若墮此獄,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廣記卷三八一鄧成(出廣異記):“俄有一牛頭卒持火來,從麟頂上然至足,麟成灰遂滅。尋而復生,悲涕良久,謂成曰:‘吾之受罪如是,其可忍也?’”變文集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盡是前生不孝身,受報罪根何日息,火起燒身生復死,何時得受福人身。”敦煌曲校録歸去來:“三塗地獄實堪憐,千生萬死無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