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存孝最近日子不太好过。
一是他的得意弟子易青娥没来。
这事怪他,没提前做个商量。
原以为是件好事。
满关中都算上,谁不愿来西京呢?一般人还没这机会呢,易青娥来西京,虽不如在宁团舒服,但西京舞台大,只要闯过去,未来发展要比宁州大得多。
谁料竟卡在沈知言那里。
说实话,古存孝有些后悔了。
尤其苟存忠来信,说春和盛还保留着他的位置,这更让古存孝有些汗颜。
要知道,就不听二老婆撺掇了。
古存孝没检讨自己。
他是羡慕省上大剧团的好,以为到了西京,也能像宁州那般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结果,屁摔在地上响都不响。
没易青娥,戏也要排。
于是,《游西湖》终于开排了。
古存孝没想到,排戏竟成了场战争。
《游西湖》开排,矛盾立时暴露。
西京人有种天生优越感。
无论是谁,尖子也好,大拿也罢,只要跨进省秦的大门楼子,统统矮人一等。
省秦里,从外县剧团调来的副团长都有十好几个了,这些当初的业务尖子们,统统的被省秦的人称为“弼马温”。
在他们看来,副团长就是个“笼头”、“牛鼻绳儿”、“紧箍咒儿”,挂上“笼头”,穿好“牛鼻绳”,套上“紧箍咒儿”,图的就是“好管理、能留人才”罢了,其实屁都不是,并没有多少实际话语权。
诸如“别看你在外县是个什么‘弼马温’团副,芝麻粒儿大的官儿都算不上,西京城市民都科级呢。你来,就一个‘拾鞋带’的。即使跑龙套、穿丫鬟,还得把马朝后抖。前边领头跑的大龙套、大丫鬟,还有团里的老娘伺候着呢。”此类的话,这些天,古存孝听了不知多少。
古存孝已经看明白了。
尤其是跟团上两个导演较量过几个回合以后,他就知道在这里当导演不是他娘的“闹着玩儿”的,事情不好办了。
但不好玩,也得玩下去。
因为团长单仰平支持他。
排《游西湖》,团里安排仨导演。
单仰平看重,古存孝是第一导演。
第二导演姓封,人称“封子”,也有叫他“疯子”的,以移植样板戏出名。
三导姓卢,去海城进修过。
他们的矛盾,源于对戏的看法上。
古存孝认为,老戏老演,一定要一五一十地照老传统排。老艺人怎么演,今天还怎么演,一个动作都不能变形。
封、卢均认为,老戏新演,要适应今天观众,舞台节奏要加快,音乐要用电声乐、架子鼓,服装要改良,舞美要“人间天上”,“美轮美奂”,那种“一桌二椅三搭帘”的老演法是“外县范儿”,过时了。
“咱这是到全国舞台上打擂台,不能丢了一省的人,更不能跌了秦腔的份儿。”
古存孝一让再让。但根本性东西,他拼老命也要坚持。不过,他的这种坚持正逐渐地转化为一个又一个的笑料。
慢慢的,他逐渐跌落成排练场上,不断引起哄堂大笑的“跳梁小丑”了。
这天,矛盾终于激化了。
游西湖里,贾似道是老生。
老生上场,要走老台步,先在幕帘内喊一声“尔嘿”再出场,要亮靴底。
而李慧娘是旦角。
戏里是女鬼,要“轻移莲步水上漂”。
封、卢二导坚决要去掉“尔嘿”。
“如此怪声,还要一摇三晃慢‘拿捏’、‘摆谱’,还不把观众都得罪完了。得把更多的戏,让给矛盾冲突和好看的舞蹈。唱腔也是要加进流行因素,凡唱得太慢的拖腔,都一律都要改良。”
旁人捧腹道:
“看吧,这就是‘外县范儿’!”
“是嘛,大家快看这‘外县范儿’!”
“还有没有规矩?”古存孝怒了。
“这是排练场!排练场上戏最大,一切都要听导演的,起什么哄?!”
古存孝体胖,有个咳嗽的毛病。
一激动就咳,一咳气就喘不上来,喉咙里,呼呼哧哧地直发痰音。
这时,就是这样。
小场记阴阳着糟蹋他道:
“哎,老古,你这咳嗽的功夫深啊,声音好像是从脚后跟朝上传的。”
演慧娘大笑:“哎,古存孝,你个老汉能不能到厕所咳去,恶心得人咋排戏嘛。”
似乎要墙倒众人推。
这时,一旁的人又乱起哄起来。
“外县范儿就是不行。”
“是呀,还是别说话了。”
“老古,把你那逼嘴夹住吧。”
“哎,老古,能不能不要披你这件黄大衣了,味道难闻不说,披着摇来晃去的,让人发晕呢。”
“是嘛,暖和的都快穿背心了,死老汉还背着这身黄皮,不怕捂痱子。”
这是在架秧子啊,不把他当人。
古存孝的老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真悔恨啊,就不该来省城。
在宁团,他是被“三顾茅庐”请去的,是“座上宾”,排戏一切他说了算。
演员上场下场、场上来回调度、做些什么动作、唱些什么板路、用什么道具布景、穿什么服装、戴什么盔头、首饰、簪花,都由他说了算,说一不二。
在宁团,他简直是“王者师”待遇。
朱继儒身为团长,啥都跟他商量,吃的喝的,专灶待遇,从不亏待。甚至还亲自上街给他买冰糖点心、桃酥、油旋、烧鸡、卤猪蹄,啥时想吃啥时有。最心爱的黄大衣,抽烟烧了个窟窿,朱团长第二天就给他买了件新的,当着全团所有人的面,亲自给他披挂在身上。
在宁团,他头面有斗大。
要是留在宁州,岂不还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他肚子里,有这一生都排不完的戏。一本一折的,连剧本带唱腔都刻在心底了,随便拉出来都是好戏。可在这里,他就是个“老古董”,是个人人瞧不起,上不了台面的“大土鳖”。
古存孝真怒了。
“啪!”
狠拍一下桌子,站起来,当着全剧组人的面,咆哮道:“我还以为这是个艺术殿堂,原来是个自由市场。啥狗屁膏药都是能拿到这里来卖。不是我倚老卖老,唱戏得先做人哩,这人做不好,咋看咋是根弯弯椽子,那戏也就甭想唱成啥气候。伺候不起,伺候不起,敝人甘拜下风了。告退,敝人告退了!”
说完,拱手作揖,走出排练场。
完了!老了老了,事业搞砸了。
这一刻,古存孝心里一片灰暗。
可是,他的人还没走出排练厅的门呢,身后就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