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的尸体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血痕时,朱雀大街两侧的屋瓦正在霜雾中泛着青光。这个曾令三军胆寒的右屯卫大将军,此刻左耳至后颈的皮肤被完整剥下,暗青色的突厥狼头刺青在晨光中清晰可辨——狼眼处镶着两颗波斯琉璃,獠牙间缠着条吐信的蝰蛇,正是阿史那部王族的秘纹。
“突厥狗!”卖炊饼的老汉将滚烫的炉灰扬向尸身,星火落在宇文化及溃烂的指缝间,发出油脂燃烧的滋滋声。五名金吾卫持戟维持秩序,玄铁面甲下却传出压抑的哽咽——他们的同袍三月前被克扣饷银,活活冻死在辽东驿道。
杨英裹着褪色的羊皮袄挤在人群中,粗麻布腰带里藏着把淬毒匕首。他刻意佝偂着背,学着脚夫的模样往手心里哈气,目光却死死盯着尸身右臂——那里有道新鲜的刀伤,正是三日前司马月漓的银枪所留。
“让让!让让!”骡车吱呀着碾过血痕,满载的草料里突然滚出个总角小儿。孩子赤脚踏上宇文化及的胸膛,掏出木陀螺猛砸其太阳穴:“娘说砸死突厥狼!”陀螺上的铁钉在尸体眼眶剐出深痕,围观人群爆发出病态的叫好声。
杨英的胃部突然抽搐。他分明看见那孩子的破袄下露出半截铁链——这是官奴的印记。前身的记忆如毒蛇吐信:大业九年征辽时,宇文化及曾将三千民夫烙为官奴,充作攻城肉盾。
“陛下,该动身了。”粗粝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司马月漓扮作卖炭老妪,龟裂的手指攥着杆铜烟枪,烟锅里飘出的薄荷味掩住她袖中铁蒺藜的腥气。
杨英注意到她发髻间别着枚生锈箭簇——这是骁果军右翊卫的暗号,箭簇方向指向城东校场。
骁果军东大营的辕门像张腐烂的嘴。包铁木栅栏倾倒大半,豁口处结着冰棱的血渍。本该高耸的瞭望塔拦腰折断,塔基处堆着冻硬的马粪,粪堆里戳着半截断枪,枪头挂着结冰的肠衣。
“口令!”哨兵从草棚里探出头,蜡黄的面皮上生满冻疮。杨英晃了晃火头军的鱼符,袖中滑出块黢黑的麦麸饼。哨兵的喉结疯狂滚动,突然扑上来抢夺,指甲在杨英手背抓出血痕。当他狼吞虎咽时,杨英瞥见其腰间木牌——“河间赵四,欠饷六十七贯”的字迹被血污浸透。
军营大帐弥漫着诡异的甜香。杨英掀开帐帘的瞬间,二十余双赤红的眼睛骤然望来,这分明是吸食五石散产生的后遗症。本该摆放兵器的木架上,空空如也,摆满了瓶瓶罐罐。地面散落的药丸被踩成猩红粉末,在晨光中泛着妖异的紫。
“新来的?”独眼老卒从兽皮褥子里探出头。他怀中紧抱着把断刀,刀刃上刻着“大业八年征林邑赏”。
杨英模仿火头军的粗嗓:“送柴禾的。”他放下背篓,故意让块松脂滚到老卒脚边。当对方弯腰时,他瞥见褥子下压着的账簿——“腊月十一,收萧府粟米四百石,霉变过半,兑砂石充数”。
帐外忽然传来车轮轧冰声。杨英闪身藏入兵器架后,看见两个伙夫推着板车进来。麻袋裂开的刹那,黑绿的米粒瀑布般倾泻,腐臭味惊起梁上寒鸦。米堆里滚出只肿胀的鼠尸,肚皮爆开的瞬间,数十条白蛆如珠帘垂落。
“加水多熬半个时辰。”圆脸伙夫踢了踢米堆,靴底粘着暗红的血块,“煮成糊谁也看不出霉。”
“你疯了?”瘦伙夫突然扯开麻袋内衬,萧阀的莲花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这批米是萧...啊!”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杨英看着圆脸伙夫将匕首捅进同伴心窝,手法娴熟地挑断喉管。血柱喷在帐幔上,绘出朵妖冶的红莲。
“不知死活的东西。”凶手在尸体上擦拭刀刃,突然朝杨英藏身处望来,“看了这么久,该上路了。”
杨英后仰躲过横劈的刀刃,断刀擦着鼻尖划过,削落几缕额发。兵器架轰然倒地,瓶瓶罐罐散落一地。杨英屏息翻滚,抓起燃烧的炭盆掷向凶手。
“着火了!”帐外传来惊呼。杨英趁机撞破后帐,凛冽的寒风灌入肺叶。
三十辆粮车挤在军营后方的山坳里,车辕上的“萧”字火印被积雪半掩。两个民夫正在挖坑,冻土中赫然露出半具白骨——那骨架的手指还抠着个破陶碗。
“动作麻利点!”监工挥舞鞭子,民夫身上出现一道道血痕。杨英匍匐靠近粮车,监工突然听见身后积雪咯吱作响。
监工狰狞的脸倒映在车辕铜钉上,鞭子如毒蛇袭向杨英后心。
破空声骤起。监工的咆哮化作喉间血泡,司马月漓的银枪贯穿其咽喉,余势不减地钉入柏树。
司马月漓从马背跃下,“陛下恕罪!右翊卫在五里外截获萧阀信使。”杨英展开染血的密信,羊皮纸上的回鹘文与汉文交错:“...腊月廿四子时,以骁果营火为号,开延喜门...”
军营方向突然传来哭嚎。司马月漓举目远眺,瞳孔骤缩:“他们在吞观音土!”
炊事营的十口铁锅腾着灰烟。杨英冲进营区时,上百士兵围坐在雪地里,手指深深插进泥浆。有个少年兵将灰白泥团捏成窝头状,虔诚地摆在破碗里:“娘说生辰要吃长寿面...”
“吐出来!都给朕吐出来!”杨英扯落皮袄,明黄中衣在火光中如烈日灼目。士兵们僵如木偶,有个枯瘦如柴的老卒突然剧烈抽搐,泥浆混着内脏碎块从口鼻喷涌。
司马月漓的银枪挑开所有粮车,当“萧”字暗纹彻底暴露时,独眼老卒突然用断刀划开肚皮:“兄弟在黄泉路上...等你们...”肠肚流出的竟是黑绿色的脓液。
杨英跃上粮车,火把将他的身影投在营旗上:“即日起,每日配新米三升,羊肉半斤!贪墨军粮者——”他挥刀斩断车辕,“诛九族!”
山呼万岁的声浪惊飞寒鸦。有个黑影窜向马厩,司马月漓的银枪脱手飞出,将那人钉在栓马柱上——正是萧阀大管家萧顺,他怀中密匣里装着淮南十八仓的舆图。
次日黎明,三十车霉米在朱雀门焚毁。当火把投入淋满火油的粮车时,蓝绿色的火舌突然窜起三丈高——霉米中竟混着硫磺与硝石。
围观人群惊恐后退,却有个白发老农冲破卫兵,将布囊里的金黄黍米撒向火堆:“陛下!这才是俺们缴的皇粮啊!”
黍米在烈焰中噼啪爆响,每粒好像都烙着清晰的“永丰官仓”印记。杨英弯腰拾起颗焦米,原来官粮入库时,早被萧阀偷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