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夜薪火

山涧的冷水裹着血腥气漫进顾承舟的鼻腔,他感觉右肩的箭伤像被烙铁烫过。宇文哲拽着他滚进猎户废弃的木屋,腐朽的木板在撞击下簌簌落灰,惊起墙角蛛网间的夜蛾。月光从漏风的屋顶斜切下来,照亮了宇文哲脖颈上蜿蜒的烧伤,那疤痕像条蜈蚣,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在喉结处蠕动。

“忍着。”宇文哲咬开酒囊,烈酒浇在伤口时腾起白雾。顾承舟的指甲抠进木缝,恍惚看见七年前那个雪夜——嫡母的丫鬟把滚烫的洗脚水泼在娘亲脸上,蒸腾的热气也是这样模糊了视线。他记得娘亲被拖走时,赤裸的后背在雪地上拖出血痕,嫡兄顾承嗣举着弹弓追打他,石子擦过右眼留下这道疤。

针尖穿透皮肉的拉扯感让他清醒过来。宇文哲的针线活很糙,线头在皮肉里打结,疼得顾承舟额角青筋暴起。“为什么救我?”声音出口才发现沙哑得可怕,像被砂纸磨过。

宇文哲将染血的布条扔进火堆,火苗蹿起蓝光:“三年前我造出连发弩,嫡兄怕我争宠,放火烧了我的工坊。”他扯开衣襟,胸膛的烫伤在火光下狰狞如鬼面,“皇帝需要咬人的狗,而狗需要同病相怜的伴。”说着摸出个铜制小兽,拧动发条后,那物件竟喷着白汽在掌心打转,齿轮咬合声惊飞了屋外栖息的乌鸦。

顾承舟的指尖触到怀中账本。羊皮卷浸了血,粘着盐粒的“三十万斤“字样格外刺目。这是他在顾家暗阁潜伏半月偷来的,代价是胸口三道深可见骨的鞭痕——嫡兄发现时,用镶着翡翠的鞭梢戳着他的伤处狞笑:“野种也配碰顾家账目?”他扯开衣襟,肋骨处未愈的烙伤是个清晰的“奴“字,那夜娘亲被沉塘前,管家用烧红的铁签在他身上烙下这印记。

“我要顾明德跪在我娘的坟前,忏悔!”少年突然抓起火堆里的炭块,在墙上画出顾家宅邸的布局,“我要让他们看着我这个庶子成为顾家家主。”炭灰簌簌落下,他圈出祠堂的位置,“三日后嫡兄及冠礼,八大世家都会来参加宴会。”

宇文哲的瞳孔映着跃动的火苗。他掏出一串青铜钥匙,十二把钥匙形制各异,最长的那柄刻着龙纹:“运河十二闸的钥匙,墨家弟子改装了机关,能断江南盐路七日。”钥匙碰撞声里,远处传来追兵的犬吠。

卯时的晨光刺穿云层时,顾承舟跪在了甘露殿的蟠龙金砖上。鎏金藻井垂下的宫灯晃得他伤口发疼,却不敢挪动半分——昨夜宇文哲用墨家秘药给他止血时说过,皇帝最厌软骨之人。他数着地砖上的龙鳞纹,直到一双绣金皂靴停在眼前。

“盐三十万斤,够突厥骑兵吃三年。”杨英的声音从头顶压下,顾承舟听见账本被撕碎的裂帛声。他抬头刹那,正撞上皇帝拈着朱砂笔的手,那指尖染着暗红,像刚掐灭过血烛。龙案上摊着江南舆图,朱砂圈出的顾家盐场像一串血珠。

顾承舟突然以额触地:“江南八大盐场,顾家掌其六。但运盐的漕帮兄弟只认我这个替他们挡过刀伤的账房先生。”他扯开袖口,小臂的刀疤像蜈蚣匍匐,“各家家丁半数是被强征的农户,只要断了他们的私盐财路...”

话未说完,杨英的指节敲在龙案上,震得茶汤泛起涟漪:“三日后顾家嫡子及冠宴,该让江南世家回忆回忆朕当年剪灭前陈余党的铁腕手段。”

宇文哲从阴影中走出,掌心的机关兽喷着白汽:“墨家弟子已控住运河十二闸,随时能断盐路。”他转动兽尾,铁片翻起露出暗格里的火药,“顾家祠堂的地板下,埋着足够炸飞半座山的硫磺。”说着将青铜钥匙串拱手呈上,顾承舟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饥鹰般的锐光。

顾家祠堂的百年楠木门轰然洞开时,顾明德手中的及冠金杯坠地,琼浆泼脏了嫡子顾承嗣的蟒袍。三百玄甲军鱼贯而入,陌刀寒光映得“诗礼传家”的鎏金匾额黯然失色。八大世家的老爷们僵在席间,朱家家主的筷子还夹着半块鹿腩,油汁滴在锦缎前襟。

“逆子!”顾明德的怒吼卡在喉间——镶玉匕首贯穿他手掌,将那只惯写诗书的手钉在祖宗牌位前。顾承舟素衣染血,怀中抱着的粗木牌位上歪歪扭扭刻着“先妣顾柳氏”,那是他偷了祠堂的刻刀,在娘亲沉塘那夜摸黑刻的。

满堂惊呼声中,顾承舟踏上主座。宇文哲带人抬进三十口薄棺,掀盖时腐臭冲天——这些年被沉塘的庶子庶女,骸骨上还缠着麻绳。有个头骨缺了门牙,顾承舟记得那是西院洗衣婢的女儿,因偷吃半块糕点被活活打死。

“景隆三年,顾家强占官田三千亩,饿死农户七十八人。”顾承舟的声音像钝刀刮骨。被割舌的老农蹒跚而出,背上烙铁印与顾承舟胸前的“奴”字如出一辙。盐工们抬着发黑的盐砖涌进来,每块砖里都嵌着突厥金狼纹——那是顾家私通外敌的铁证。

朱家家主昏厥前,听见最惊心的判决:“即日起,顾家盐场工匠月钱翻倍,每日管三顿干饭!”门外的穷汉们突然爆发出嘶吼,声浪震得梁上灰落如雨。顾承嗣的及冠玉冠滚落在地,被玄甲军统领一脚踏碎。

七日后,顾承舟站在盐场最高的燎望台上。脚下是赤膊劳作的盐工,他们背上新烙的“官”字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宇文哲设计的提卤水车隆隆作响,齿轮咬合声压过了海浪。漕帮汉子们扛着新制的官盐包,每包都印着“御赐青天”的朱砂戳。

“江南的雪要变颜色了。”他碾碎掌心的盐粒,看着白沫从指缝飘散。八大世家的漕船已在十二闸困了五日,船底的私盐开始返潮结块。昨夜王家试图贿赂闸官,收到的却是墨家机关鼠——那铁兽当众咬断了王老爷的玉带钩。

远处海面上,二十艘五牙战舰正破浪而来。杨英站在首舰楼船,手中望远镜闪过寒光。当旗舰撞碎陆家私盐船的刹那,桅杆上的龙旗猎猎作响,惊起漫天海鸥。

顾承舟摸出怀中的半块硬馍,霉斑已经发黑。娘亲饿死前攥着这馍的场景,和盐工们捧着新米的笑容重叠。他突然扬手将馍抛入卤池,溅起的水花惊飞一群白鹭。宇文哲在盐山下点燃了硫磺引线,轰隆巨响中,顾家私藏的盐山化作白雾,飘向更远的贫瘠土地。

暮色降临时,新任顾家主踏过祠堂的残垣。那柄镶玉匕首插在香炉里,刀尖挑着顾明德的发冠。城隍庙的钟声悠悠传来,混着盐工们新编的船歌:“顾郎劈开黑盐山哎,白米流到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