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伤痕,绝望

马车在霍雨浩的驾驭下,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狠狠扎进了星斗大森林那深不可测的怀抱。

参天古木的阴影如同贪婪的巨口,瞬间吞噬了外界残存的光线。浓重的湿气混合着泥土深处腐烂的根茎、落叶和某种未知生命散发出的腥甜气息,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蛮荒的窒息感。光线骤然昏暗,仿佛从喧嚣的白昼一头栽进了幽邃的黄昏墓地。

霍雨浩的双手死死攥着粗糙的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全部的感官都被提升到了极限,耳朵捕捉着后方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那双蔚蓝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鹰隼般的锐利,不断扫视着前方盘根错节的路径和两侧幽深的林隙。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逃亡伤痕,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前方被茂密蕨类半掩的草丛里,斜插着一块残破的石碑。岁月和湿气侵蚀了它大部分棱角,厚厚的青苔如同绿色的脓疮爬满了碑身,几乎将它完全吞噬。然而,石碑顶端,几个用利器深刻、边缘早已模糊却依旧透出森然寒意的古体大字,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警告:

“前方魂兽出没,生人勿入!”

那字迹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是用无数闯入者的鲜血浇铸而成。这里,就是人类文明在这片浩瀚蛮荒边缘留下的最后一块墓碑,一道用恐惧刻下的分界线!石碑之后,是彻底属于魂兽的、遵循着最原始丛林法则的血腥国度!

霍雨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皮。但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吞咽这份恐惧!身后那如芒在背、几乎能嗅到的死亡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犹豫的余地!

他猛地一抖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驱赶着早已口吐白沫、浑身肌肉都在抽搐的温血马,无视了石碑那泣血般的警告,朝着更深、更暗、更不可知的森林腹地,亡命冲去!

仅仅深入了不到两分钟。

异变,在绝对的寂静中轰然爆发!

一股沛然莫御、如同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的恐怖罡风,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刚刚冲入的林道后方猛烈袭来!那不是自然的风,更像是某种强大魂技的具现!狂暴、冰冷、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和无尽的恶意,瞬间就跨越了距离,狠狠撞上了狂奔的马车!

“轰——!!!”

首当其冲的是那匹可怜的温血马!它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悲鸣,庞大的身躯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山岳般的巨锤正面轰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密集如炒豆般的骨骼碎裂声,它整个身体离地飞起,像一袋沉重的破布,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狠狠砸在前方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树树干上!

“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树木不堪重负的呻吟。温血马的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眼珠暴突,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块从口鼻中狂喷而出,溅满了斑驳的树皮。生命的光彩瞬间从它惊恐的眼中熄灭,庞大的身躯软软滑落,只在树干上留下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拉车的马匹瞬间毙命!

失去了唯一动力的马车,在这股后续未消的狂暴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

“哗啦啦——轰!!!”

木质车厢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掀起、抛掷、然后在半空中被狂暴地撕扯、解体!坚固的车辕如同脆弱的麦秆般寸寸断裂!

包裹着他们仅存家当的破旧包袱被撕开,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几个冷硬的杂粮饼、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魂币……如同天女散花般,在充斥着木屑、尘土和血腥味的罡风中四散抛飞!

霍雨浩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冰冷刺骨的巨力,如同高速行驶的魂导列车,狠狠撞在他的后心!五脏六腑瞬间移位,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狠狠甩飞出去!

“砰!噗嗤——咕噜噜……”

身体先是重重砸在铺满厚厚腐叶、实则坚硬冰冷的泥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背过气去!紧接着又不受控制地翻滚了好几圈,尖锐的碎石、断裂的树枝如同无数把小刀,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开道道血口,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但在这灭顶的痛苦中,一个念头如同灯塔般顽强地刺破黑暗,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呐喊、燃烧!

“妈!妈妈!!!”

他强忍着几乎要吞噬意识的眩晕和剧痛,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被血污和汗水模糊,他拼命眨着眼,透过散乱的发丝,焦急而惊恐地扫向那堆刚刚还承载着他们最后希望的、此刻已化为废墟的狼藉处。

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巨大的车轮歪倒在一边,车轴断裂。车厢的主体结构完全散架,碎裂的木板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车顶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那辆轻便的马车,此刻就像被一只无形巨脚狠狠践踏过,只剩下扭曲的框架和满地狼藉的碎片。

看到这一幕,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霍雨浩的心脏,几乎让他停止呼吸!

直到——

在那堆破碎的木料、飞扬的尘土和枯黄的落叶中,一个身影,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动了动。

霍云儿!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从那片死亡废墟中爬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得如同金纸,没有一丝血色,嘴角挂着一缕刺目的殷红,发髻早已散乱,枯草般的发丝沾满了泥污和血渍,黏在汗湿的额角。

然而,就在这狼狈不堪、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上,那双蔚蓝的眼眸,却如同穿透迷雾的星辰,带着不顾一切的焦急和绝望,疯狂地扫视着四周,最终,死死地定格在几米外、同样挣扎着抬起头望过来的霍雨浩身上!

四目相对!

看到母亲还活着,还在挣扎,那双眼睛里还有着对自己的牵挂……霍雨浩心中那根紧绷到极限、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

但这暖流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所取代。逃不掉了……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看着母亲拖着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不顾一切地、艰难地用手扒着地面,一点一点向他爬来,霍雨浩只觉得心被撕成了碎片。

“妈……”他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沫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剧痛。也许……今天就是终点了吧?他短暂的重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只有六年。短暂得如同朝露。

但……能和最亲近的人,和这个给予他卑微却纯粹母爱的女人,一起面对这最后的时刻……似乎……死亡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这是一种被命运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绝望?还是一种在绝望深渊中,抓住最后一丝温暖羁绊的、近乎悲壮的豁达?霍雨浩自己也分不清了。混乱的思绪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翻腾。

霍云儿看着他满身的血污,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看着他身后那片阴影中,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般无声无息浮现、并迅速将他们母子团团围住的黑影……她那双蔚蓝的眼眸中,瞬间被无尽的惊恐和彻底的绝望所淹没!那不是对自身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儿子即将遭受非人折磨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雨……雨浩!”她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喉咙像是被堵住,再也顾不得身体的伤痛,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双手疯狂地扒拉着冰冷潮湿的腐叶泥土,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朝着儿子的方向爬去!伸长的手臂,五指张开,颤抖着,只想抓住他,哪怕只是指尖的触碰!

霍雨浩也红了眼眶,强忍着左臂钻心的剧痛,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支撑着身体,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一点一点,朝着母亲的方向挪动。冰冷的泥土沾满了伤口,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新的剧痛,但他眼中只有母亲伸过来的手。

近了!更近了!

两人的指尖,在冰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腐叶泥土上,终于,艰难地、无比珍重地触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