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探密 四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总是要做丰盛的饭菜,体面地招待客人。乡下人多礼,每逢亲戚或稀客来,得先煮碗点心招待客人,再做正餐。家里养了很多牲畜,下了许多蛋,母亲把蛋都卖掉,只留下三五个备用。客人来的时候,母亲便到地里拔根小葱,打两个蛋下去,煮了碗点心招待客人。
有一次放学归来,见客人正在用点心,打过招呼之后忙躲进厨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多了一条规矩:客人在用餐时要躲开,不得在客人身边磨磨蹭蹭。
不料,客人也跟着进来,从桌上拿起空碗,母亲抢过碗问他做什么?客人说孩子刚放学回来,肚子肯定饿着,这碗点心又吃不完,放着浪费,拨一点给孩子吃。
母亲听了,生气道,一碗蛋汤,又不是什么稀罕物,现在的孩子,什么东西没吃过?你再要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了!
万万没想到,肚子早不叫晚不叫,偏在这节骨眼上“咕咕”一阵乱响,弄得母亲好不尴尬。然而母亲还是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把碗给客人,客人只得作罢。
吃正餐时,家里总是摆着两样菜,客人面前摆的是母亲精心炒的菜,厨房那张上了年纪一碰就吱呀响的桌子上摆着早上的或昨天吃剩的蕃薯叶、咸箩卜什么的。
母亲很殷勤地为客人盛了满满的饭,自己端个空碗到厨房舀了一碗稀粥,“咕噜噜”地喝着,嘴里念叨着,这么热的天,一看到干巴巴的米饭我就吃不下,还是喝碗粥来得实在。
客人说,就喝那么一碗稀粥怎么行呢?稀粥喝起来舒服,可是饿得快,你还要做工,可得吃些干饭。
母亲说,都好长时间不做工了,这半年来我还不都闲在家里?这两天村那边凑巧有户人家在盖房子,让我去帮忙——乡里乡亲的,不帮忙总是说不过去。
客人道,不吃干饭总该吃点菜。母亲说,这大热天,一看到油腻的东西我就害怕。我最爱吃的就是稀粥就着咸箩卜,一顿不吃它我心里就不踏实……
母亲总是那么说!
她心不在焉地摆着碗筷,感叹自己像个老人一样怀旧,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早已过了晚饭时间,却不见母亲回家。母亲总是说不用等她,饭菜做好了先吃。她支起耳朵听了一会,门外没有动静,只好先用餐。
弯月如钩。即令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月还是那一轮月,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人了。回不去了。
二十几年前,那该是一轮丰满的月。你能想像那该是怎样丰满的一轮月吗?静谧的月夜,弯曲的山路,满目的清辉。……
这是她和他的夜!踩一地的落叶,撷几颗露水,肩并肩,手拉手,不说一句话——那样的月夜,只需稍稍看上一眼,足可传达彼此间的情意。与月色一样绵长。
在小屋前那棵美丽的橄榄树下,他拥着她,她偎着他。
他问,喜欢么?
她说,喜欢。
他问,喜欢什么?
她说,什么都喜欢。
这样的夜,这样的偎着他,她像得了一袋糖的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了。
时光如梭,一转眼,却已是二十几年了,连月儿也仿佛瘦了一圈。她站在橄榄树下的石头上,极目远眺,依稀可辨的小径,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她两只手交握着,心里七上八下。
他会来吗?
他该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吧?
他会遇到什么事呢?
小径终于出现一点亮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点亮光慢慢扩大成一个光圈。她走下石头,心“咚咚咚”一阵乱跳。她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又拢了拢了头发,在原地不安地踱着错乱的步子。不知为什么,每次要见他总是这样。
他熄了手电筒,站到了她跟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脊梁依旧像二十几年前那般直。因为爬山,他的呼吸显得很急促,隔着一步距离,扑在她的脸上,像春风拂过杨柳,让她有些迷乱。
“你来了?”她问。
“来了。”他说。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
她站定,犹豫着开口:“江涛,……”
他没出声,等着她往下说。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突然仰起脸,急切地道:“把那块地给你哥吧!”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着,眯着眼吸了一大口,徐徐地吐出烟雾。
“谁让我们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呢?就算不为我、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家人想想……”她迟疑着,“你……你欠她太多了。”
他皱起眉,像是跟谁赌气,把烟摔在地上,用鞋尖狠狠地揉熄,恶声恶气地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她说,声音轻柔。他是个男人,他需要足够的面子。“他还是你的兄弟,这样做确实有些过分。可你,明知道他是这种人,还非要跟他计较?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把地给他吧,好么?”
江涛望着她,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感觉到她的轻微抗拒。这个女人,她懂得让他有面子地妥协。她老了。他想着,突然把她拥入怀里:“你受委屈了!”
她偎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有力地弹跳。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了,也许是八年,也许是十年,他轻轻的一句话却温暖了她尘封的心,让她热泪盈眶,就算他曾经亏欠了她,也该一笔勾销了。
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她大吃一惊,慌乱而坚决地推开他:“江涛,不!不要这样!……有你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真的!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只有你不嫌弃我,你对我好,这么多年来,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毕竟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
江涛叹息着将她揽进怀里,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这个苦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