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宋人研究

以彝器说周礼者,始自金石学肇创之宋代。流传至今年代较早的金石学著作——吕大临所著《考古图》[1],已涉及礼制研究。宋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其一,对礼器名称的考订,商周铜器名称太半系宋人所定,或以自铭定之,如钟、鼎、甗、鬲、敦、豆、壶、杅(盂)、盉、盘、匜、磬、戈等;或依其形制,并参考文献而为之,如尊、罍、彝、卣、瓶、爵、觚、觯、角、斝、斗、奁、瓿、钲、铙、带钩、削等[2]。宋人大部分定名都准确可信。此项研究与本书研究之主旨关系略浅远,兹不赘论。另外,又有礼器性质的研究,以及用彝铭来研究礼仪制度者。

一 礼器性质研究

礼器性质及用途研究,即通过对礼器名称前修饰字词的考证,来探讨彝器的礼仪用途。有说“旅”者,如《考古图》2·18伯勳父甗,吕氏有按语云:

文曰“旅甗”者,旅食所用。《燕礼》:“司宫尊于东楹之西,两方壶,公尊瓦大两,有丰。士旅食于门西。两圜壶。”言“旅”者,以别公尊与堂上尊也,余器皆然。故此图所谓有旅彝、旅鬲、旅簋、旅卣、旅匜,皆此义也。

《博古图》[3]3·28亦有是说,此论又为清代学者所接受,如《西清续鉴(甲编)》[4]6·21、《宁寿鉴古》[5]9·10等,皆从其说。愚案:吕说不可信,今所见西周彝铭中,诸侯所作之器亦有曰“旅”者,如应侯甗(《新收》[6]67)曰:“应侯作旅彝。”故,“旅”非士旅食之意。“旅”之诂训,自宋代以来众说纷纭。黄盛璋对“旅彝”进行了全面考察后指出,“旅”者,乃可移动、挪用之器,既可用于内、亦可用于外,既可用于宗庙祭祀、也可携带用于行旅和征战[7]。说可从。

有论“尊彝”者,《博古图·鼎鼒总说》说“尊彝”之义曰:

盖先王之时,作奇技奇器者,罪不容诛;用器不中度者,不鬻于市。戒在于作为淫巧,以法度为绳约,要使其器可尊,其度可法而后已。……于鼎曰尊者,为其器可尊耳。……于鼎曰彝者,为其度可法耳。……故左丘明外传称法度之器曰彝器。……则尊彝者,礼器之总名。

明确提出尊彝为礼器总名。《金石录》13·3论父乙鼎铭曰:

其器鼎也,而谓之彝者,按:《说文》:“彝,宗庙常器。”然以古器款识考之,商以前凡器通谓之彝,至周以后始有六彝之名,直以盛鬱鬯之尊为彝,其铭与诸器始分矣。

《绍兴内府古器评》卷上·1,论周公方鼎铭之尊彝曰:

此鼎也,而谓之尊彝,举礼器之总名而已。

可见,宋人实为“尊彝”系礼器总名说之鼻祖。愚案:“尊”与“旅”相对,“尊”最初只陈设于宗庙,不能移动。后来一些祭祀用器,在祭祀之后也可移动,因此有些铜器又自铭尊旅彝、旅尊彝[8]

“彝”亦非器物名称,与“尊”同为表示器物用途之形容词。

中斿父作宝尊彝鼎。七五八。

中斿父鼎(《集成》2373)

作宝方鼎。

方鼎(《集成》2164)

拜稽首,对扬王俎姜休,用作宝尊鼎,其用夙夜享孝于厥文祖乙公,于文妣日戊,其子子孙孙永宝。

方鼎(《集成》2789)

作朕皇考彝尊鼎,用享孝于朕皇考。

鼎(《集成》2790)

唯六月既死霸壬申,伯屖父蔑御史競历,赏金,競扬伯屖父休,用作父乙宝尊彝簋。

御史競簋(《集成》4134)

上揭诸例可能是器物名称较完整的表述形式,其中鼎、簋系器名,“宝”、“尊”、“彝”、“”则为形容词(史方鼎之“方”则用以形容器物形状),故“彝”应为表示器物用途的形容词,而非器物共名。“彝”几乎可用于修饰各种礼乐器,《说文·糸部》:“彝,宗庙常器也。”段玉裁《注》:“彝本常器,故引申为彝常。”以彝为器名,虽不合周人本义,然铭曰“彝”者乃宗庙常用殆无可疑。

准上,“尊彝”非礼乐器共名。周彝铭显示,礼乐器均可称作“器”。乐器有自铭为“器”者。

唯王正月初吉乙亥,邾公华择厥吉金,玄镠赤,用铸厥龢钟……,慎为之铭,元器其旧,哉公眉寿,邾邦是保。

邾公华钟(《集成》245)

十月己亥,莒公孙潮子造器。

莒公孙潮子镈(《新收》1132)

鼎、簋、瑚、敦、豆等食器,可自铭为“器”。

黄子作黄夫人孟姬器。

黄子鬲(《集成》624)

圅皇父作琱妘盘盉尊器,鼎、簋一具:自豕鼎降十又一、簋八;两罍、两壶。

圅皇父盘(《集成》10164)

伯彊为皇氏白行器,永祜福。

伯彊瑚(《集成》4526)

叔姬霝作黄邦,曾侯作叔姬、邛媵器彝。

曾侯瑚(《集成》4598)

唯十又四年,陈侯午以群诸侯献金,作皇妣孝大妃祭器釴敦,以烝以尝,保有齐邦,永世毋忘。

十四年陈侯午敦(《集成》4646)

黄君孟自作行器,子子孙孙则永祜福。

黄君孟豆(《集成》4686)

酒水器亦有自铭为“器”者。

唯十又九年,王在,王姜命作册睘安夷伯,夷伯宾睘贝、布,扬王姜休,用作文考癸宝尊器。

作册睘卣(《集成》5407)

曶作文考日庚宝尊器。

曶尊(《集成》5931)

黄子作黄夫人行器,则永祜福,灵终灵后。

黄子盉(《集成》9445)

黄君孟自作行器,子子孙孙则永祜福。

黄君孟壶(《集成》9636)

伯雍父自作用器。

伯雍父盘(《集成》10074)

子叔嬴内君作宝器,子孙永用。

子叔嬴内君盆(《集成》10331)

故而“器”当为礼乐器之共名,《说文·部》:“器,皿也。”段玉裁《注》:“器,凡器通称。”是也。

有说“”者,《博古图》18·9释太师望盨曰:

今簋也,而谓之彝,盖训煮熟食,簋盛黍稷,惟熟然后可食耳。

案:此说为清儒所宗,却不为后世学者所取,详后。

无论如何,宋人实开此项研究之先河,直至近世,尚有学者专文讨论彝器修饰字词的礼制意义[9],可见其所关乎者大也。

二 礼仪制度研究

通过彝铭研究周礼者,如《考古图》3·7簋,其铭云:“作皇祖益公、文公、武伯、皇考龏伯彝。”吕氏论之曰:

必大夫也,祭及四世则知古之大夫惟止三庙,而祭必及高祖(《大传》云:大夫、士干祫及其高祖)。武伯、龚伯其祖考之为大夫者,以谥配字,如文仲、穆伯之类,益公、文公其曾高之为诸侯者,大夫祖诸侯,末世之僭乱也。

吕氏以彝铭所记世数而论作器者身份,今世仍有踵之者,学者或据作器之世次而论丧服,认为但凡作器便有服[10],此与吕氏之论如出一辙。然彝铭所记世数,是否与作器者身份及服制有关,尚需深入研究。吕氏据《大传》论彝铭所记礼制,则颇具启发性,《大传》:“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乃士大夫均可合祭祖考之谓,所记与周彝铭相类。

自作朕皇祖大公、庸公、封公鲁、仲臤、宫伯、孝公、朕烈考静□宝龢钟。

钟(《新收》657)

姬寏母作大公、庸公、□公鲁、仲臤、省伯、孝公、静公豆。

姬寏母豆(《集成》4693)

上举师钟、姬寏母豆所祭世数已达七代,然师及姬寏母之始祖非天子可知,故祭及四世其曾高亦不必为诸侯,此吕氏之失。依唐兰说,西周时期天子亦止五庙,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等五位先王之庙在京宫,以太王为始祖;康王以下诸王,其庙在康宫,以康王为始祖,至宣王之时康宫之中康王以后诸王仅有昭王、穆王、夷王、厉王诸王之宗庙,亦止五庙,且有毁庙之事可知[11]。故合祭先祖之数与庙数并无必然联系,天子、诸侯、卿大夫均可祭及始祖。

有论亲族者,如《考古图》3·13吕氏说伯庶父簋云:

称姑,妇辞也。王姑,夫之母也。……或谓王姑者,王父之姊妹,然王父姊妹当从人,否则有归宗及殇祔祭可也,亦不容制器以祭。

此器伯庶父为“王姑凡姜”所作,王姑非夫母而系王父之姊妹可知。

有论昭穆者,《博古图》6·33—34论克壶曰:

其曰“作朕穆考”,则又言宗庙之制也。盖天子有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有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至于言考,则不特只有父而已,故谓其大父曰王考,谓其曾祖曰皇考,谓其高祖曰显考。此其言穆考之法也。

清儒王昶《金石萃编》[12]3·5伯克壶跋,亦宗此说。案:此“穆”为谥号,与彝铭“文考”、“昭考”等同,西周金文凡称“考”均指亡父,与《礼记·祭法》“王立七庙,曰考庙、王考庙、皇考庙、显考庙、祖考庙,有二祧,远庙称祧”所记之亲称不同,故“穆考”与《祭法》庙制似无关系。

《博古图》16·34—35说仲驹父簋云:

仲姜者,盖仲驹父之母或祖也,或以为仲驹父妻,则《礼》曰:“夫不祭妻。”是以知为母或祖也。……夫器有用器,有祭器,凡铭有“享孝”、“追孝”、“祀”、“禅”者,皆祭器。《九嫔》职云:“凡祭祀赞玉齍。”玉齍之制不见于传、注,今宗庙中乃与瑚琏遂为阙器,岂郑玄所谓“敦、瑚琏、簋,皆黍稷之器”者欤?

案:“仲姜”与仲驹父之关系难以推定,或为妻、或为女,然不得为其母,若为其母当明言之。礼书虽有“夫不祭妻”之说,然夫为妻有服便可为妻作祭器则无可疑[13],铭虽有追孝、享孝、祀等语,却不得据以认为,此器即仲驹父所作以祭仲姜也,器铭所记乃仲驹父为仲姜作器,使其子孙永宝并以之与祭也。

宋人考彝器所属国族多有创举,然以彝铭所记人名与经传附会已经不妥,用以说礼更爽之毫厘谬以千里。《博古图》20·35—36以仲姞义母匜之仲姞义母为晋文公之妾偪姞,其文曰:

所谓仲姞者,自名也;义母者,襄公谓杜祁也。按:《通礼义纂》以谓媵御交盥。盖媵,送女之从者;御,婿之从者。夫妇礼始相接,廉耻有间,故媵、御交相为殊,以通其志。彼其婚姻欤?此称义母,则非初嫁之时,有子职在焉故也。称旅匜,则非交盥所用,特其盥所用,特其匜之不一耳。

案:义母乃仲姞之女字,非婚姻之谓。以彝铭所见人名与经典勉强比附的作法,在清代后期的著作中始有改观,如吴大澂(《愙斋集古录》[14])、刘心源(《古文审》[15])等已经纠正了不少类似穿凿附会之论,换之以一种更为客观的态度来看待传世经典与出土彝铭之间的关系。纵观宋人研究,其最大的功绩在于彝名之考订,以单篇铭文而说礼者虽成果不多,然其开创之功实不可没。

宋代金石学在创立之初,就在金文礼制研究方面取得诸多成就,实得益于宋代传统礼制研究的丰厚积累。自汉兴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四传至后仓,宣帝之世后仓治《士礼》最有名望,大小戴及庆普皆后仓弟子,宣帝时三家立于学官。礼学不但传承有序,而且巍巍然已成专学,其事详见《史记·儒林列传》、《汉书·儒林传》及《汉书·艺文志》。后汉之世,礼学大儒辈出(如贾逵、马融、郑玄等),其著作亦丰盈可观,郑玄三礼《注》更被后世治礼者奉为圭臬。唐初贾公彦、孔颖达在吸收魏晋南北朝学者三礼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编定了《周礼注疏》、《仪礼注疏》及《礼记正义》,其详录于贾氏、孔氏之《周礼注疏序》、《仪礼注疏序》及《礼记正义序》,兹不备引。唐时复有杜佑之《通典》,其中专列礼典,以述历代礼制增损更迭,三礼之学至此已臻完备之境。惟此宋代方能礼学大儒辈出,如聂崇义、王安石、朱熹、李如圭、郑樵等,也有不少礼学研究著作,《宋史·艺文志》所录聂崇义《三礼图集注》、杨逢殷《礼记音训指说》等礼学著述,达九十四部之多。且不少金石学家也精研礼制,如吕大临便有《大学》、《中庸》、《礼记传》等三部著作,吕氏《考古图》在考订名物及研习礼制上的贡献,与之不无关系。宋代学者对于传统文献所载之礼,不特有丰厚的积累,亦有浓烈的兴趣,只要有关乎礼制的彝铭出现,必然会引起学者广泛而长远的研究志趣,因此金文礼制研究自金石学肇创之始,已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