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中国文论与古今之争的思想整体性

——《保守主义视域的中国文论》序

胡晓明

王守雪在完成了有关徐复观文学思想的《人心与文学》,以及有关汉代文学思想的研究之后,再回过头来,通观近现代,撰成了又一本新著《保守主义视域的中国文论》。这是从文论思想的论域,第一部系统研究近代文化保守主义的论著。其最主要的特点是提出一套论述,不仅将“近代文化保守主义”作为文化思潮,而且更具体地将其作为一个文论的整体来观照,研究这个系统对当下中国文论建设可能发挥的资源性价值。所涉及的诸家,如“中体西用派”、国粹派、东方文化派、学衡派、现代新儒家一系列学派,各有自己的特色,并不完全一致,相互之间还发生过一些思想学术的碰撞。长期以来,学术界大多以个案研究的方法来研究,但那样不可避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缺陷。这部新著立足于学术史,考证其关联,整理出一个简约的学术谱系,其主要内容,乃是一些相互有内在关联的范畴和命题。如价值论方面,有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中体西用、国粹与国学、清切雅正、东方文化等;文学史论方面,有哀六朝、“三元说”与“三关说”、新人文主义、古典主义等;创作论方面,有“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字重光坚”与“雅人深致”、修辞立诚、文生自然、风骨等;文体论方面,有文、文言、文辞,文学、文章,文与笔等,模仿论,反进化论,文学与理性,文学批评与人生批评,儒家人文精神;功能论方面,有返本开新与心性之学、诗化人生与生命精神、新民说、国性论、心灵境界与道德理性、中和之美与善美合一等,此一系列范畴与命题,既有重叠又有交叉,也有不同的侧重,相互强化相互勾连,不仅有其明确的谱系,而且有其独到的成就。守雪这本书对此做了丰富的展现与逻辑的梳理,这方面的工作很重要,有助于对这个思潮的整体了解。

在这篇序文里,并不想只讲好话,那样于学术进步无益。除了表彰守雪教授的用心与成绩之外,还有几个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究竟近代文化保守主义文论的整体性质,是中西之争还是古今之变?似乎有人说过,近代中国的所有中西之争,都是古今之变。其实并不符合事实。因为近代历史中,有非常强烈的来自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非常强烈的民族不平等遭遇,因而也有由此而激发的民族自强自立的思潮与为民族自立而奋斗的种种努力,中西之冲突如此长久而分明,哪里只是古今之变呢?那么,文论作为时代与民族文学的理论提炼与观念表达,如何反映并体现了时代的必然要求,这个特点,似乎是西方保守主义理论所缺席的,而在中国保守主义文论中应该有独特的经验。其次,即使是古今之变,如何论证这个古今之变?换言之,即“近代文化保守主义文论”为什么会发生,其发生主要是由中国近代社会的外来压迫而来,还是近代转型的古今变迁而来,这里面有没有区别?以及,如果我们将韦伯的命题放进来,有没有西方由传统变为现代的所谓理性化及其危机,即有没有现代性问题这样的思考进路?

第二个问题,中国的保守主义可不可以放在一个世界性的保守主义文化背景这样更广阔的历史脉络中去考察,即法国大革命所开创的激进政治所带来的20世纪人类精神大变动。我们且参照西方保守主义思潮的角度,观察一下回应这个大变动的中国近代保守主义文论家有没有相关性。

首先,激进政治把人类的政治活动看成一个权力无限大的活动,而保守主义则把政治看成一个有限的活动,强调社会上各种群体命运和情感的冲突以及调和,而不是把它全部消灭掉,我们对这样一种敌我冲突式的意识形态的激烈的对抗,其实是非常熟悉的。那么,中国文化保守主义所提倡的古今中西之间一种非对抗、非破坏、不走极端,是不是也可以因此参照,而得到一种更广义更具深意的说明?从世界范围来说,这种敌我意识式的激进主义,直到今天不仅依然故我,甚而愈演愈烈,因而,如果此一项遗产的分析与发掘,能够在更广大的脉络中来观照,成为今天文化与政治的一项参考未尝不可。

其次,激进政治的第二个特点是相信一种抽象的理性,一种启蒙的理性,或者说是一种教条式的理性。它有一种理性的傲慢,有一种对诞生一个全新社会的乌托邦崇尚。这种观念就会把传统、习俗和文言文学遗产变成一种非理性的产物,然而传统、习俗尤其是文言,是在民族漫长的生命过程中一点点自生自成的,而激进政治其实是一种反自然的,用求快、强制性去推动社会进步的一种手段。那么,中国保守主义文论中的文言论、文章论,以及东方文化、文化调和论、古典主义、模仿论、反进化论、文学与理性等思想观念,是否也回应了上述的启蒙教条理性观?

再次,激进政治有一种唯意志论的乐观主义,好像可以用人类的强大意志塑造人类的命运。而且特别崇尚一些解放民族命运的大人物。这种崇拜就是走向极端的浪漫主义,跟保守主义也是格格不入的。那么,中国文化保守主义强调的文论思想,如新人文主义、心灵的文化、返本开新的文化,文学与道德的关联,是否内在地回应了这样一种激进政治的特点?

最后,激进政治有一种民粹主义倾向,有时候是故意将民众的利害作为政治权力的手段,有时候是天真地认为只要民主就可以解决一切社会进步的问题。那么,近代中国保守主义文论,在文学的功能论与价值论上,是否并不那么天真,并不那么乐观主义,甚至,往往是充满一种文化生命的忧虑与悲观,这背后,难道不可以解读出一些重要的信息?

所谓的“整体性”的建构,并非简单的知识拼接,更是一种思想的整体性。从中国近代史的问题中,看出文论的关联性;从当代的教训中,反观近代的根源性;从西方保守主义文化的参照中,看出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的现代性意义。虽然是古今之变,更见中西之镜相交辉,这是我的一点想法,也感谢守雪这本书给我的思想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