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又是一个夜晚的降临,不过时过境迁,今夜卫家人没有彷徨不安,有的,是满心欢喜。
天子赐宅,赐金,赐绢帛,短短一天,卫家便得了近千金的财物。
秦以一镒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
千金,即,一千斤黄金。
当然了。
是等价千金的财物,布帛、马匹、香料,甚至还有铜钱等物品,并非真的给一千斤金子。
可即便是等价,也非常可观了,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的家庭。
这还不是卫家人高兴的主要原由。
且听。
此时此刻,中庭内正传来阵阵喜极而泣,以及责备问询的声音。
“你可算回来了,以后万不敢胡来!”
“大长公主是多显赫的人物,你去找她理论,我们是放出来了,可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若让母亲知晓,让我们怎么交代?”
“三弟切不可再行险!”
“是是。”
面对大姐、二姐的泪花流攻势,外加大兄如父的口吻,卫步连连点头称是,乖巧得很。
下午探听到皇帝返京的消息,卫步便猜到事情有变,再一细探,局势果然转危为安。
随即。
他就带着霍去病返回了长安城,回来后的场景,正如刚刚描述的那样了。
卫青没有告知卫君孺、卫少儿实情,只说了那夜她们能得救,以及自己能脱困,都是三弟去找窦太主理论的结果。
事后理论成功。
但三弟也惹恼了对方,不得不外出避祸。
如今卫步和霍去病安全归来,卫家转危为安,乃至转卑为贵,堂内自然是好一番欢喜。
期间说起弟弟的付出时,卫青还提了嘴:“去病那夜也出力不小,端的是威武不凡。”
这话惹得小男孩难得害羞了一次。
卫少儿听后破涕为笑,搂住自己儿子的脑袋,直夸道:“我儿最威武!”
喔……
小霍去病更不好意思了。
见到这幅情景,卫家兄妹几人顿时哈哈大笑,随着这一笑,此前的阴霾彻底烟消云散。
兄妹六人加上一个小外甥,晚间特地开了一顿宴,用卫长君的话说就是:“洗尘宴,得吃。”
至于这个‘洗尘’,到底是洗去卫步与霍去病归来的灰尘,还是卫家名誉上的灰尘……
一副欢乐场景下,
倒也不必刨根问底了。
宴后,卫大郎和卫君孺、卫少儿三人去张罗宅子,八九岁的幼弟卫广,本让他与差不多同龄的外甥去别处,谁料霍去病出去一圈,拐了个弯,又跑了回来。
小家伙猜到二舅舅和三舅舅要谈事情,可他觉得,自打跟三舅做过一场大事后,他也是这个家的大人了!
得有责任感。
家庭大事,他要听听……
中庭下。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再加上一个跪坐左侧的小家伙,这场‘夜谈’有点三足鼎立的味道了。
“陛下对你劫持窦太主一事,不怒反喜,明日便会召你入宫。”卫青神情微肃,率先开口道:
“听陛下口风,是想重赏,你若被问及要什么赏赐,尽量不要提太高的要求。”
“明白。”
卫步颔首,“凡事讲究谦逊。”
不料他这话刚说完,卫青就摇了摇头,“不是让你谦逊,是让你藏锋。”
“藏锋?”
疑惑出声的是霍去病,同样有此疑惑的卫步抬头望去,只见卫二郎沉吟少许,方才正色道:“我观陛下对你重赏的想法,隐隐有与窦太主针锋相对的意思。”
“也就是说……”卫步试探道:“陛下赏赐我,是为了恶心窦太主?”
“不全然是。”
卫青:“但有这方面因素。”
他回忆了一阵,清楚记得,今天在未央宫时,陛下曾说过一句:‘将你弟弟寻回来,朕倒要看看,大长公主怎么个报复法!’
念及此处,卫青略显担忧道:“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唯独担心,陛下给你厚赏,将你立起来,有吸引窦太主的心思……”
卫步眉头一挑。
未等他发问,卫青又接着道:“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猜测,当不得真。”
“不管有没有那番心思,你得了厚赏,总会刺激到窦太主,日后陛下兴头过了,把你忘了,届时圣眷不在,她的报复可不好受。”
以上言论,皆是卫青的肺腑之言了。
他卫二郎今天在皇帝面前,是被折服了,他承认,可忠诚是忠诚,亲人是亲人。
该说的话,卫青不会藏着掖着。
卫步也清楚。
对着二哥很郑重的作揖一礼,礼罢,他方道:“二哥教诲,我记下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明天见了天子,只要实惠的,虚头巴脑的不要。”
“我……”
卫青听得一怔,我是这个意思吗?
语塞之余,望见三弟似笑非笑的表情,卫青立时反应过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当即失笑道:
“你心中有数就行。”
若是以往,卫青肯定要再啰嗦几句,不过如今三弟心性成熟,有了自己的主意,倒不必多言了。
说完此事。
卫青心头一块巨石放下,坐姿舒缓了些。
只是他讲完了,卫步心里还有一些……不对,不是一些,是有很多疑惑!
此时月上中天,四下寂然,庭院内只剩下似有似无的虫鸣声,以及树叶被晚风吹动的沙沙声。
左右也皆是亲近人。
卫步就要开始问些稍显敏感的问题了,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摸了摸鼻子,非常委婉道:
“我对朝堂、宫廷都不甚了解,可我琢磨着,皇帝陛下这次是不是有点……仁慈?”
仁慈二字,很有嚼头。
卫青能感知到,三弟绝对不是想说这个词语,好在一旁有人替他翻译了。
“三舅舅是想说,陛下有点怂。”霍去病插嘴道,见二舅扬眉望来,小霍同学顿觉失言,忙找补道:
“就是软弱的意思。”
卫青盯着外甥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才不满地扫了眼弟弟,没好气道:“陛下那是相忍为国。”
“窦太主没受任何处罚,陛下也无奈,对方背后有东宫撑腰,他不得不退。”
“这事关孝道,绝非儿戏!”
“知道知道。”卫步继续在敏感的路上狂奔,“可孝这东西,在君王家……少不了哄堂大孝的场面吧?”
卫青没听懂,“什么?”
翻译小霍再次上线,“就是指孝子做出不孝之事,例如儿子杀父夺权,孙子记恨祖母,发兵东宫。”
闻言。
卫二郎愣是被这句话硬控了许久,然后他看看外甥,又看看三弟,终究没忍住,瞠目结舌道:“你平时都教他什么了!?”
场面突然有点尴尬,卫步假咳道:“没,就瞎说呗。”
霍去病小心翼翼接:“我也是瞎听……”
卫青感觉自己最近破防的次数有点多,他扶住额头,什么话都憋进了肚子。
不过无语归无语。
静下心仔细想想,三弟的话算是:话糙理不糙。
今天承明殿内,见识到了陛下对窦太主的变脸,卫青也有察觉——皇家亲情淡薄。
甚至都不能用淡薄形容。
如此想来,还是三弟看的透彻些……
可心里这么想,卫青不会说出来,免得再助长二人的气焰,他冷静一阵,板起脸道:
“我知道三弟想问什么,讲孝道,的确有些虚,太皇太后能稳稳压住天子,也不全靠虚招。”
卫步适时递话:“那么实招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