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招。
按照卫青的说法,简单点,就一句话:“满朝上下,三公九卿,皆属东宫!”
建元初年时,天子初登基,启用儒生改制,试图尊儒并夺权,从东宫太皇太后手中夺权。
是的。
皇帝尝试过反抗,但失败了,结局很惨。
改制进行到一半,被东宫骤然打断,支持皇帝的朝中大臣,要么下狱自杀,要么罢官归家。
一夜之间,丞相换人,太尉走人,御史大夫身死。
三公无一幸免!
九卿之首的太常,统领郎卫、负责保护皇帝的郎中令,管辖京师及京畿地区的内史,要害官职全部更换!
上位之人,
皆是太皇太后一手安排。
不止如此,长安有两支常备军队,一为北军,一为南军,南军负责护卫宫廷,在宫墙下驻扎。
如果说郎中令统领的郎卫,是皇帝的贴身精英护卫,南军就是次一级的宫廷军队护卫。
而这支军队,由卫尉统领。
卫尉,
又分未央卫尉,长乐卫尉,分别统领护卫未央宫、长乐宫的军队。
当下长乐卫尉,姓窦,名甫。
窦甫,
太皇太后窦漪房兄弟也!
“政务、兵权,都在东宫手上攥着,陛下如之奈何?”卫青叹了口气,语调沉重下来,“上有压制,下有禁锢,丝毫动弹不得。”
天子调公孙敖等人入宫为郎卫,卫青相信有提拔重用的意思,同时他也相信——
天子进退维谷,
不得不向外借力,不得不抓住任何一个可以培养自己人的机会!
放眼望去,天子身边,尽是虎豹豺狼!
话音落罢。
这一回庭院中真的只剩下虫鸣了,风不再吹,树叶不再响,卫步也不再问。
他听到一半时,就眉头紧锁,不发一言了。
卫青抬眼来看,意味深长道:“你以为陛下为何不待在未央宫处理朝政,却天天出去狩猎?”
“窦太主、窦太主,她太主的尊号重要吗?”卫青自问自答:“不重要,只有‘窦’字重要。”
“且唯一重要!”
他特地强调的语气,卫步听到了,他要表达的深意,卫步也领悟了。
话题进行之初。
卫老三用了句委婉的话开场,当时卫老二听懂了,弟弟是想说:
“窦太主借着杀死妃嫔的亲眷,以此谋害皇帝子嗣,我不信宫廷里的人看不出来。”
“可看出来了,皇帝却什么都没做,窦太主连根毛都没掉,是不是太过‘仁慈’?”
卫老二用实际情况重申了自己的答案——
不是仁慈,
是无奈。
领悟到答案过后,卫老三有些麻爪了。
他这会儿心里正一个劲吐槽:‘刻板印象害死人,汉武帝有点不行啊。’
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读《史记》、《汉书》倒背如流的短板,此刻暴露无遗。
卫步模糊的印象里,一提起刘彻,提起汉武帝,怎么都是个威武霸气的形象。
说一不二!
谁曾想,说一不二的人成了他奶!
想象太丰满,现实太骨感,卫老三对年轻的天子寄予厚望,可惜他忘了——
年轻的天子,还很年轻。
此处的寄予厚望,并非指卫步要怎样怎样,皇帝萎不萎的,他并不会感同身受。
关键在于,
皇帝不行,却连带着他卫步倒了霉,他搞了一次行刺,窦太主和皇后岂会善罢甘休?
此处。
就得捯饬一下卫步的盘算了。
他今天之所以向卫青请教这个问题,是因为早在那夜动手行刺时,卫步便有过一番计较。
当初箭在弦上,牛在桥上,看起来的确是不得不发,但真要收手,也是能收的。
卫步不出现,不趁乱蹿进车驾就行。
可他还是出击了。
一则,仇人当面、天赐良机,别说大长公主,大大长公主他也得碰一碰,正应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二则。
就是卫步的考量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大长公主乱了规矩在先,己方占理,当然,跟皇家讲道理,是傻逼行为。
可讲私情,己方更占理。
皇帝常年无子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动静,你想加害,皇帝能没脾气?
你能安然无恙?
正常状况来讲,真按卫步的料想走,哪怕他对大长公主劫持、不敬,最后帝王一怒下,有事应该是公主!
然而。
棋差一着,建元三年的大汉,状况不正常。
卫步高估了‘未来汉武帝’在当时当下的力量,低估了大长公主在今时今日的能量。
人家也没事,毛都没掉一根。
然后。
冒犯公主的卫步,就这么光着屁股露出来了……
“当初动手的时候,我猜到了会被窦太主记恨。”灯影映照下,卫步吸了吸鼻子,低眉道:“按理说,当时不该留祸患,但委实不能下手。”
听到这话。
周身明明无风,卫青却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他深深地注视着卫步,像是头回认识眼前人一样,“三弟果真大变了,往日你哪有这般狠辣。”
卫步没说话。
靠皇帝也好,靠谁人也罢,都不如靠自己掌握命运。
万般无奈,才会退而求其次。
“你的谨慎是对的。”卫青放低了声音,“如果窦太主真出了事,事情闹开,太皇太后震怒,陛下都保不住我们。”
“当年支持陛下改制的重臣中,其中有一位,乃是陛下的老师,结果落了个自杀收场,何其凄凉。”
老师都保不住,
还能期望保住谁呢?
庭下一时陷入了沉寂,卫家两兄弟各有各的思绪,同时无言。
他们在思索,身边旁听了许久的霍去病,心里却在翻涌。
二舅舅说起天子困境时,霍去病心中不太痛快,他单纯是对‘困境’一类的词心生厌烦。
三舅舅说起斩草除根,不留祸患时,霍去病又在心中叫好,他早就觉得要这么干!
可之后三舅说的话,也有道理。
不清楚自身实力,贸然行动,只会一败涂地,损兵折将。
唉!
小小的人儿,心里有着大大的烦恼。
他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又时而写满了愁绪,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的他,很无力,很愤懑。
沉默良久后,二舅舅又开始做叮嘱,“以后外出把剑带上,别让阿姊她们单独出门。”
“窦太主为人肆意、无底线,能做一次囚禁的事,保不齐有第二次,天子……”
后面的话,卫青没再说。
在他看来,仅凭天子威信的庇护,属实有些单薄。
这些皇亲国戚,尤其是东宫庇护的那些位,行事向来肆无忌惮。
“以后我与大兄在宫中当值,多有不便,你在家中,就是最大的男丁,现在你也有心气了,其他的我不多说,平时看护着家里。”
“若有处理不了的急事,就去宫里给我报信。”
“我晓得。”卫步道。
家中四个男丁,大兄敦厚寡言,四弟少不更事,按说卫步年仅十六,也不是太大。
但此次过后,有些事卫青能托付了,这也是现在只有两人交谈的原因。
不对……
霍去病蹭地一下站起身:“舅舅,还有我!”
他心里堵着劲,小小的身板挺起,一张小脸绷得绑紧,“我也是家中男丁,我也能看护家里!”
见状。
原本沉闷的兄弟二人,心情没来由的好转过来,卫青心里有笑意,脸上却没笑,反而郑重道:
“好,舅舅也托付你。”
卫步转头来看,跟着言:“我卫家有此等气魄,何愁壮志不成,区区窦太主,不过冢中枯骨尔。”
“待你功成,舅舅等你看护!”
霍去病听到前半句,热血沸腾,听完后半句,气势有一瞬的磕绊,但依旧用力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