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槐树坡的三炷香

西南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劲儿,像是把天上的云撕成了棉絮,浸了水往人身上砸。林秋站在槐树坡的路口,掌心的骨梳断齿硌得虎口发疼。三日前在祠堂撞见的老烟枪,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三日后,子时,带三炷香,槐树坡老槐树。”

裤脚早被雨水浸透,布料紧贴着小腿,凉得刺骨。林秋摸了摸帆布包里的骨灰罐,罐身贴着弟弟歪扭的“秋”字——那是十五岁的小满用指甲刻的,边缘还留着当年的毛刺。他抬头望向坡上,老槐树的轮廓在雨幕里像具佝偻的骨架,枝桠间隐约晃着几点火光,像被雨水浇得半灭的鬼火。

一、老槐树的阴影

子时的更漏声在远处祠堂响过第三遍时,老槐树底下终于传来旱烟袋磕石板的声音。林秋的后背绷紧,手指扣住骨梳断齿,只见一个瘸腿的身影从树后转出,铜旱烟袋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正是三日前在祠堂撞见的老烟枪。

“来了。”老烟枪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弯腰将三炷香插在树根前的石缝里,香头刚沾到地面就滋滋冒起青烟,“把伞收了,沾了人气的伞,引不得地脉。”

林秋依言合上伞,雨水立刻顺着发梢滴进领口。他注意到老烟枪的裤脚卷到脚踝,露出的小腿上沾着半干的红黏土——和弟弟尸体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是金蟾坟所在山区特有的土质。三炷香在风雨中摇摇晃晃,香灰竟凝成倒三角的形状,正是盗墓圈里“倒斗”的暗号。

“你弟弟的事,我知道缘由。”老烟枪突然开口,旱烟袋在掌心摩挲,烟袋锅上的蟾蜍纹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三十年前,我们进过金蟾坟。”

林秋的瞳孔骤缩,喉间涌起腥甜。三年前小满的尸体被发现时,浑身布满灼痕,死状与县志里记载的三十年前暴毙的盗墓者分毫不差。他曾在殡仪馆的停尸房待了整夜,用棉签一点点清理弟弟指甲缝里的红黏土,那时就猜想,这土底下埋着的秘密,终于要见天日了。

“当年活下来的,不止我一个。”老烟枪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被槐树听懂,“你弟弟的死,和三十年前那桩事有关联。”他从怀里掏出半张泛黄的纸,边缘浸着暗褐色的油渍,“这是墓道图,三十年前我们画的。”

二、油渍与回忆

林秋接过图的瞬间,指尖猛地刺痛。那油渍的气味太熟悉了——父亲临终前,枕头底下藏着半片同样油渍的碎纸,当时他以为是父亲弥留之际抓握药瓶留下的,此刻才惊觉,那油渍的纹路,竟和老烟枪递来的墓道图一模一样。

闪电劈开夜幕,图上的墨迹在强光中显形:蜿蜒的线条勾勒出溶洞轮廓,某处标着“金蟾眼”的位置,画着七个并排的圆点,与小满尸体上的七处灼痕完全吻合。图角残缺的边缘,刻着半只蟾蜍纹,和弟弟骨梳背面的纹路严丝合缝。

“你父亲……”老烟枪的话卡在喉咙里,旱烟袋重重磕在树根上,火星溅在他左手小指的残端,“他当年没进过墓道。”

林秋的呼吸骤然一滞。父亲林德胜十年前病逝,临终前反复念叨“珠子在蟾眼里”,那时他以为是胡话,直到小满带着红黏土死在山里,他才从街坊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片段——父亲年轻时曾给盗墓队当后勤,三十年前那场离奇死亡的盗墓案,父亲的名字被写进了县志的“同党”名录。

“这图上的油渍,是尸油。”老烟枪盯着香头,青烟在他脸上织出网状的阴影,“三十年前,我们用尸油调墨,在墓室里画了半幅图。你弟弟三年前找到的,应该是另一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小满失踪前,曾偷偷在阁楼藏过半片陶片,上面刻着模糊的蟾蜍纹。那时林秋以为弟弟学坏,动手打了他,现在想来,那陶片极可能是从金蟾坟带回的。小满临死前抓着他的手,指甲缝里的红黏土混着血,在床单上印出半个蟾蜍形状的印记。

“他去金蟾坟,是为了找你父亲的东西。”老烟枪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槐树的影子,“三十年前,有人把你父亲的名字刻在了墓室的罪证上。”

三、猫头鹰的夜啼

山风裹着雨水灌进领口,林秋打了个寒颤。老烟枪的话像把生锈的刀,在他心里划开旧伤。父亲死后,他和小满被街坊指指点点,小满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打工,说要赚钱给哥哥开照相馆。可谁能想到,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喊“秋哥”的少年,最后会变成殡仪馆冷柜里一具布满灼痕的尸体。

“三十年前,你们到底在墓里看见了什么?”林秋的声音发颤,骨梳断齿在掌心掐出红印,“为什么小满的死状,和三十年前的人一模一样?”

老烟枪沉默许久,直到三炷香烧至半截,才从齿间挤出一句:“金蟾坟里,藏着能让人活过来的秘宝。”他望向槐树深处,那里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但拿了秘宝的人,会被金蟾反噬,浑身灼痕而死。”

林秋猛然想起县志里的记载:三十年前的盗墓队,七人入墓,无人生还,尸体皆在洞口被发现,死状恐怖,浑身焦黑如被火焚。而小满的尸体,正是在离洞口半里的地方被发现的。

“你弟弟没拿到秘宝。”老烟枪的旱烟袋又开始磕石板,节奏紊乱,“他进洞时,墓道里的机关已经被动过。”他指向墓道图上的“金蟾嘴”位置,“这里有七个石孔,对应人体七处死穴,三十年前我们误触机关,王老四当场七窍流血——和你弟弟的死状一样。”

闪电再次划过,林秋看见老烟枪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陈年刀疤,形状竟与刀疤脸脸上的刀疤吻合。这个发现让他后背发凉:县志里明明说三十年前无人生还,可眼前的老烟枪,还有后来在药铺遇见的哑女,显然都和金蟾坟有着更深的联系。

“三天后,子时,带三炷香,跟着香灰走。”老烟枪突然起身,瘸腿在湿滑的石板上打了个滑,“记住,进洞前别点灯,金蟾吞烛,生者留目。”

他转身要走,林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父亲的名字,是不是你写进县志的?”

老烟枪的身体僵住,旱烟袋“当啷”落地。黑暗中,林秋听见他压抑的喘息:“是我……但我没得选。三十年前,有人要毁了账册,我只能……”话未说完,远处传来狼嚎,老烟枪猛地甩脱他的手,消失在槐树深处。

四、香灰与血印

雨不知何时停了,三炷香的香灰在树根前堆成诡异的倒三角。林秋蹲下身,指尖划过湿润的泥土,突然触到坚硬的凸起——是半片碎陶,上面刻着残缺的蟾蜍纹,和弟弟骨梳上的纹路一致。

他想起小满曾说过的话:“哥,等我赚了钱,给你开个照相馆,就叫‘秋禾照相馆’,把咱们的照片都挂在墙上。”那时小满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装着整个星空,却不知从何时起,少年的眼里只剩下金蟾坟的秘密。

将墓道图小心折好塞进怀里,林秋摸到帆布包里的骨灰罐,罐身的“秋”字在雨水的浸泡下,竟微微发着荧光。那是小满用骨梳刻的,而骨梳的材质,似乎和墓道图上的油渍、老烟枪的旱烟袋一样,都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诡秘。

起身时,他注意到老槐树的树干上,新刻了三道划痕,呈三角状排列——正是盗墓者标记“生门”的暗号。猫头鹰的叫声还在山林里回荡,这次却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停在头顶的枝桠上,金黄的眼睛透过树叶,将他的身影钉在原地。

“秋哥,别怕。”

恍惚间,小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秋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山路,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脚尖正对着老烟枪留下的三炷香——香灰的倒三角尖端,直指槐树后方的山崖,那里有片灌木丛,被雨水冲得露出半块青石板,板面上刻着半只金蟾,蟾口大张,像是要吞下所有的秘密。

五、雨夜的访客

回到县城时,天已泛白。林秋站在出租屋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注意到骨梳断齿处沾着点红黏土——是老烟枪递图时,从他袖口蹭到的。他将黏土刮下来,放在掌心,发现黏土里竟混着细小的磷粉,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和小满尸体上的灼痕残留物质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终于明白那些灼痕并非诅咒,而是磷粉遇热燃烧造成的灼伤。三十年前的盗墓者,极可能在墓中触碰了含磷的机关,导致全身起火,而县志里的“暴毙”,不过是后人对未知的恐惧演绎。

窗外传来梆子声,是打更人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林秋摸着墓道图上的油渍,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枕头下的碎纸——或许那不是药渍,而是尸油,是父亲当年试图留下的线索。

他翻出珍藏的旧物箱,找出父亲的旧账本。账本最后一页,有块油渍洇开的痕迹,仔细辨认,竟能看出“金蟾”“七孔”等字样。原来父亲早就知道金蟾坟的秘密,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将自己的名字伪造成盗墓者,以保护真正的守墓人。

“叩叩叩——”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林秋手一抖。他迅速藏起墓道图,打开门,只见巷口的张婶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油纸包:“秋子,刚有个戴斗笠的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你弟弟的东西。”

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林秋的手指在接触的瞬间颤抖。拆开后,里面是半本烧剩的日记,纸页上是小满的字迹,其中一页写着:“哥,老烟枪不是好人,他的旱烟袋里藏着三十年前的账册,爹的名字是被他写上去的……”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扭的金蟾,蟾嘴里含着颗珠子,旁边写着:“哥,别信秘宝的传说,金蟾吐珠,吐的是人心的贪念……”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纸角有明显的灼烧痕迹,像是小满在临死前拼尽全力写下的遗言。

六、晨光中的抉择

东方既白,林秋坐在床边,看着骨灰罐上弟弟刻的“秋”字。老烟枪的话、墓道图的油渍、小满的日记,像拼图般在他脑海里成型:三十年前,父亲作为守墓人的外系弟子,参与了保护金蟾坟的计划,却被内鬼老烟枪陷害,名字被写入盗墓贼名录;三年前,小满发现了真相,独自前往金蟾坟,却因触动机关,被磷粉灼伤致死。

而现在,老烟枪递来的墓道图,既是邀约,也是陷阱。他想起县志里的记载,三十年前的盗墓队七人入墓,无人生还,可老烟枪却活着,还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破绽。

“金蟾吞烛,生者留目。”老烟枪的警告在耳边响起。林秋明白,所谓的“留目”,恐怕是指进入墓道后不能点灯,否则会触发机关。而三炷香的倒三角暗号,指向的应该是墓道的“生门”。

他望向窗外,药铺的方向传来推门声,戴青布面纱的哑女正背着竹篓出门,竹篓里露出半株山参——那是金蟾坟所在山区特有的药材。哑女曾在药铺撞见他擦拭骨灰罐,当时她的眼神里有惊讶,也有某种了然,现在想来,她极可能和金蟾坟的守墓人有关。

将小满的日记和墓道图收进贴胸的口袋,林秋摸了摸骨梳的断齿。三天后的子时,他要去赴老烟枪的约,不是为了秘宝,而是为了三十年前的真相,为了小满的死,为了父亲被污的名声。

晨光中,骨灰罐上的“秋”字闪着微光,像是小满在说:“哥,我在等你。”

林秋站起身,窗外的打更人已经走远,梆子声渐渐消失在巷尾。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不仅是金蟾坟的墓道,更是三十年光阴织就的迷局。而那些藏在红黏土里、刻在骨梳上、写在日记中的秘密,终将在三日后的子时,随着三炷香的青烟,慢慢浮现。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窗纸上,像谁在低声诉说。林秋望向槐树坡的方向,老槐树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执念、关于真相、关于放下的答案。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机关陷阱,不知道老烟枪究竟是敌是友,但他知道,小满的骨灰还在罐中,父亲的名字还在县志的污名里,而他,必须走进那座藏在雨幕中的山,走进三十年前的黑夜,为所有的遗憾,寻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