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秋雨总带着股黏腻的劲儿,即便暴雨停歇,空气里仍浮着潮腐的土腥。林秋贴着山壁前行,手电筒的光晕在青石板上跳成碎银,鞋尖碾过腐叶时发出的轻响,混着远处山溪的潺潺,像极了弟弟临终前监护仪上紊乱的波纹。他攥紧帆布包里的骨梳,梳齿隔着布料硌得掌心发疼——自从昨夜老烟枪在槐树坡留下半张墓道图,这个瘸腿老头的裤脚就总在他眼前晃动,那抹不属于县城的红黏土,像道渗血的伤口,在记忆里反复结痂。
转过第三个弯道时,林秋看见前方老槐树下蜷着个佝偻身影。老烟枪的旱烟袋在树桩上敲出三声轻响,火星溅在新刻的纹路里,明明灭灭如鬼火。林秋赶紧关掉手电,贴着冰凉的岩壁蹲下,指甲无意识抠进石缝,却触到潮湿的红黏土——和弟弟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树桩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老烟枪的剪影像具风干的尸骸,握着旱烟袋的手正一下下往树桩上刻着什么。林秋眯起眼,借着重云间隙漏下的微光,看见树桩表面渐渐浮现出扭曲的蟾蜍纹,和昨夜墓道图边角的印记分毫不差。刻到蟾眼位置时,老烟枪突然停住,从腰间摸出把生锈的小铲子,对着树桩根部猛刨起来。
泥土翻涌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林秋屏住呼吸,看着老烟枪从土坑里拽出个铁皮匣子,匣盖掀开的瞬间,金属摩擦声像极了殡仪馆冰柜抽屉滑动的声响。他浑身肌肉绷紧,眼睁睁看着老烟枪从匣子里捧出个黑黢黢的物件——是只罗盘,铜制的盘身布满绿锈,天池里的指针早已卡死,盘心用朱砂歪歪扭扭刻着“王老四”三个字。
“王老四……”林秋在心里默念,突然想起三年前弟弟葬礼上,老烟枪曾偷偷往骨灰盒里塞过什么。那时他以为是纸钱,此刻看着罗盘边缘嵌着的半片碎陶,突然觉得那陶片的弧度,和弟弟指甲缝里那片几乎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老烟枪捧着罗盘的手在发抖,浑浊的眼珠盯着盘心,喉间突然发出压抑的呜咽。他抬起左臂,借着月光,林秋看见他袖口滑落处,小臂上有道深长的刀疤,从肘弯一直延伸到手腕,疤痕暗红如旧血,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条扭曲的蜈蚣。更让他心惊的是,刀疤的走向竟和祠堂壁画里“金蟾咬断手指”的位置分毫不差。
林秋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枕边总放着半块残缺的陶片,母亲说那是父亲年轻时在山里捡的。此刻看着罗盘边缘的碎陶,他鬼使神差地摸出帆布包里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从弟弟指甲缝里清理出的残留物。借着手机屏幕微光,他看见两片陶片的断口处都泛着淡淡磷光,在黑暗中像两簇将熄的鬼火。
老烟枪突然对着树桩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新刻的蟾蜍纹上。“老四啊,”他哑着嗓子低语,“三十年了,你儿子都长成你当年的模样了……”话音未落,山风突然卷着枯叶掠过,树桩上的刻痕里渗出暗红的树汁,顺着罗盘边缘滴在老烟枪的刀疤上,像极了鲜血在旧伤上复燃。
林秋攥紧手机,指节发白。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弟弟就是揣着类似的罗盘偷偷进山的。那时他在殡仪馆值夜班,接到派出所电话时,弟弟的尸体已经在山脚下的水潭里泡了两天,指甲缝里嵌着红黏土,掌心攥着半片碎陶,而胸口的灼痕,竟和三十年前县志里记载的“金蟾坟暴毙者”死状一模一样。
老烟枪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把罗盘塞回铁皮匣子,重新埋进树桩下的土坑。起身时,旱烟袋磕在树桩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枝头的夜枭,啼叫声在山谷里荡出回音,像极了某种古老的丧钟。
等老烟枪的瘸腿声消失在山道尽头,林秋才敢靠近树桩。泥土里的铁腥味混着树汁的酸涩扑面而来,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新刻的蟾蜍纹,纹路边缘还带着湿润的树汁,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弟弟尸体上的黏液——当时法医说那是某种植物汁液,可现在看来,分明是从树桩里渗出的。
他扒开土坑,铁皮匣子的锁扣早已锈蚀,轻轻一掰就开。罗盘躺在匣底,铜面上的绿锈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盘心的“王老四”三个字朱砂已褪,露出底下浅刻的小字:“1965年腊月,老烟枪砍我断指,夺珠而逃。”字迹歪斜,像是濒死者用指甲刻的。
林秋的手剧烈颤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话:“珠子在蟾眼里……富贵不是坏人……”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罗盘上的刻字,突然明白“老烟枪”这个外号,原来藏着三十年前那场血案的真相。
匣底还躺着张泛黄的纸片,展开后是幅简易的墓室图,图中央的六边形石棺旁画着七个圆点,每个圆点旁都标着人名:王老四、李老三、张麻子……最后一个名字是“林德胜”——他父亲的名字。石棺上方用红笔写着“金蟾吞珠,七人皆亡”,而父亲的名字被圈起来,旁边画了个向外的箭头。
山风突然变大,纸片在指间哗哗作响。林秋看见老烟枪刻的蟾蜍纹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指甲划痕,划痕深处嵌着半片碎陶,和弟弟证物袋里的那片严丝合缝。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弟弟失踪前,曾偷偷翻看过父亲的旧物,那时衣柜深处藏着本破旧的账本,第一页就写着“金蟾坟勘探记录”,而父亲的钢笔,帽顶刻着的正是半只蟾蜍。
远处传来狼嚎,林秋猛地合上匣子,把罗盘和纸片塞进帆布包。起身时,他的膝盖撞在树桩上,疼得倒吸凉气,却发现树桩根部的红黏土里,隐约露出半截生锈的指甲刀——和弟弟常用的那把款式相同。
归途的山路愈发泥泞,林秋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岩壁,突然看见离地一人高的位置,有用红漆画的箭头,箭头尾部拖着条蜿蜒的线,线尾是个歪扭的蟾蜍纹。他想起老烟枪墓道图上的标记,突然意识到,这条隐秘的标记线,或许就是三十年前盗墓队进山的路线,而弟弟,正是循着这条路线,走进了金蟾坟的死亡陷阱。
回到县城时,天已微明。林秋站在殡仪馆后巷,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发现帆布包的拉链不知何时开了道缝,罗盘的铜角露在外面,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像块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他摸出手机,翻到三年前弟弟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哥,我找到爹当年的罗盘了,等我回来给你看。”短信发送时间是1993年6月15日23:17,而验尸报告显示,弟弟的死亡时间是凌晨1点,也就是说,发完这条短信后,弟弟在进山的路上遭遇了不测。
走进值班室,林秋打开储物柜,取出父亲的骨灰盒。盒盖边缘果然嵌着半片碎陶,和罗盘上的、弟弟指甲缝里的,属于同一块。他轻轻抠下陶片,发现骨灰盒内侧刻着行小字:“秋儿,若见金蟾纹,勿念父罪,一切皆是命数。”
窗外,晨雾渐渐散去,后山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林秋摸着骨梳上的断齿,突然想起老烟枪刻在树桩上的蟾蜍纹,那蟾眼的位置,分明和弟弟骨灰罐上的凹痕一模一样——那是弟弟临死前,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印记。
他忽然明白,弟弟三年前冒死进山,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秘宝,而是想找到父亲当年遗留的证据,洗清那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老烟枪,这个三十年前的“幸存者”,始终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个沾满血的秘密。
晨光穿过窗棂,照在值班室墙上的《金蟾吐珠图》上。林秋看见,金蟾的眼睛在光影中微微转动,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永远无法被揭开的真相。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罗盘,铜面的凉意渗进掌心,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那声音尖锐而漫长,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在殡仪馆听见的,弟弟骨灰罐落地时的脆响。
这一晚,林秋在值班室的折叠床上辗转难眠。他梦见自己回到三十年前的后山,看见年轻的老烟枪和父亲站在树桩旁,父亲手里握着那把断齿骨梳,正往树桩上刻着蟾蜍纹,而老烟枪,正把一个罗盘埋进土坑。突然,暴雨倾盆而下,树桩里渗出的红汁汇集成河,河水中漂着无数蟾蜍陶珠,每颗珠子上都映着弟弟的脸,张着嘴在喊:“哥,救我……”
惊醒时,林秋发现枕巾已被冷汗浸透。他摸出罗盘,借着手电筒光,看见盘心的“王老四”三个字,不知何时被磨得发亮,仿佛有人曾无数次用指尖摩挲过这个名字。而罗盘边缘的碎陶,在手电光下泛着微光,那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墓道里摇曳的烛火,永远照不亮前方的黑暗。
窗外,后山传来夜枭的啼叫,三声过后,万籁俱寂。林秋知道,明天,他必须去找哑女——那个在药铺当学徒的神秘女子,那个曾在他掌心画过“闭气”手势的姑娘,她颈后的金蟾胎记,或许正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
他把罗盘重新塞进帆布包,指尖触到包里的证物袋,弟弟指甲缝里的碎陶片在塑料袋里沙沙作响。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场始于三十年前的血案,就像金蟾坟里的机关,环环相扣,而他手中的骨梳,既是打开真相的钥匙,也是锁住执念的枷锁。
晨光初绽时,林秋背着帆布包走出殡仪馆。后山的雾霭中,老烟枪的瘸腿声仿佛还在回荡,而树桩下的罗盘,正躺在潮湿的泥土里,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揭开那段被鲜血浸透的往事。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以为真相简单的从前,就像弟弟骨灰罐上的刻痕,一旦留下,就永远无法被时光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