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旗袍与粗布

徐慧真望着三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煤炉的热气熏得她眼眶发潮。手中的铜顶针无意识摩挲着围裙,触到口袋里亡夫的银戒指——那是她刚才拒绝徐老师时,悄悄握紧的信物。“慧真姐,”静理从里屋探出脑袋,杭缎帕子裹着算术本,“苏老师的粉笔字又歪了。”

她忽然想起苏浩然给静理补课时,总把“马”字写成奔腾的姿态,笔尖沾着石青粉,在糙纸上泛着微光。正出神时,街道办李大娘的棉鞋“咯吱”踩过雪地,棉袄上的五角星徽章歪向一侧,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介绍信:“苏老师!博物馆的庆功宴,晌午开席!”

小酒馆的酒客们轰然笑开,牛爷的旱烟袋敲着柜台:“瞧瞧,咱苏老师修画修出花儿了,连故宫的老匠人都要摆宴!”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听说宴上都是成双成对的,苏老师孤家寡人去,怕是要被媒婆们围喽。”

苏浩然正擦着沾着石青粉的袖口,闻言一愣:“我早忘了这茬……”话没说完,棉门帘被风撞开,陈雪茹的高跟鞋跟敲着青砖地,湖蓝旗袍领口别着青玉竹节胸针——正是他修缮《千里江山图》时送的答谢礼。

“苏老师贵人多忘事,”陈雪茹的目光扫过他发皱的的确良衬衫,“庆功宴规矩多,不带女眷可要闹笑话的。”她忽然挽住他的手臂,丝绸袖口蹭过他的粉笔茧,“正好我要给文物局送新到的杭缎,顺路。”

李大娘的眼睛亮了,小本本在手中拍得山响:“雪茹这主意好!咱正阳门的闺女,总比城里的姑娘实在。”她没说,上周看见陈雪茹在裁缝铺改旗袍,特意把开叉放低了半寸。

苏浩然的耳尖发烫,余光瞥见徐慧真正低头擦柜台,蓝布围裙下的红绒布边角料晃了晃。他想起昨夜她熬牛骨汤时,蒸汽在玻璃窗上画出的山水,想起她给静理梳头时,发丝间落着的粉笔灰——那是他讲课时不小心蹭上的。

“慧真,你也去呗,”牛爷忽然开口,旱烟袋指向徐慧真,“守孝不忌宴客,老爷子在天之灵,也想看着静理多吃口红烧肉。”

徐慧真的手顿在柜台的裂缝处,那里卡着半片酱牛肉的残渣——是强子今早硬塞给静理的。她抬头望向陈雪茹,对方的金表在晨光里晃出冷光,旗袍领口的青玉胸针,恰与苏浩然帆布包上的青铜钥匙遥相呼应。

“不了,”她低头继续擦柜台,“小酒馆离不开人,再说……”她摸了摸围裙下的银戒指,“老爷子的头七还没过。”

陈雪茹的笑容更盛,手指在苏浩然手臂上轻轻掐了掐:“慧真姐心疼静理,”她转向李大娘,“那就劳烦您开拖拉机送我们,我给苏老师准备了新衬衫,别让故宫的老先生们看笑话。”

拖拉机的突突声碾碎了晨霜,陈雪茹的旗袍在风中扬起一角,露出精致的棉袜——那是她从苏联货里挑的,比徐慧真的粗布袜薄很多。苏浩然坐在驾驶座旁,闻着她身上的雪花膏味,忽然想起修缮室里的胶矾水,同样的细腻,却少了小酒馆里的烟火气。

“苏老师,”陈雪茹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看见慧真姐把徐老师的画轴收在神龛旁了,”她的指甲划过他的袖口,“那幅黄宾虹,裱边用的是 1949年的老报纸。”

拖拉机拐出胡同的瞬间,苏浩然回头,看见徐慧真正站在小酒馆门口,静理抱着算术本依偎在她膝头。晨光里,她的蓝布围裙显得格外厚实,像道温暖的墙,隔开了旗袍的精致与粗布的朴实。

庆功宴的礼堂里,石先生的白胡子擦过苏浩然的新衬衫——那是陈雪茹连夜赶制的,袖口留着放毛笔的暗袋。老匠人握着他的手,镜片上反着泪光:“小苏啊,故宫的库房里,还躺着幅《清明上河图》残卷……”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骚动。苏浩然转身,看见徐慧真抱着个粗瓷罐站在那里,蓝布围裙上沾着新落的雪花。静理躲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红纸,上面是苏浩然教她画的小马。

“慧真姐?”苏浩然迎上去,闻到罐子里飘出的牛骨汤香,“你不是……”

“晌午给静理熬汤,”徐慧真低头看着他的新衬衫,“顺道给石先生送罐酱牛肉,老爷子生前最爱这口。”她没说,自己在神龛前跪了半个时辰,才敢揣着亡夫的银戒指出门。

陈雪茹的高跟鞋跟在地面敲出节奏,她笑着接过瓷罐:“慧真姐手巧,这酱牛肉比东来顺的还香。”她的目光扫过徐慧真的围裙,“不过守孝期间,还是穿素色好。”

徐慧真抬头,看见陈雪茹旗袍上的青玉胸针,忽然想起苏浩然说过,那是用《千里江山图》剥落的石青粉调的色。她忽然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给静理的算术本,苏老师上次说要补《九章算术》的图。”

礼堂的铜钟敲响,石先生开始致辞。苏浩然望着台上的老匠人,忽然发现徐慧真已悄悄退到角落,蓝布围裙融入阴影里,像幅未敷色的山水。陈雪茹的手再次挽住他的手臂,香水味盖过了牛骨汤的香,却盖不住他心里,那抹蓝布围裙的温暖。

散席时,徐慧真的拖拉机已经开走,雪地上留着两道浅印。苏浩然摸着口袋里的算术本,发现里面夹着片杭缎边角料,上面用粉笔写着“静理今日会算鸡兔同笼”。他忽然明白,有些陪伴,像粗布围裙上的补丁,虽不耀眼,却比旗袍上的青玉更温润。

雪又开始下了,博物馆的琉璃瓦上落满新雪,像极了《千里江山图》里的留白。苏浩然望着漫天飞雪,想起徐慧真擦柜台时的背影,想起她藏在围裙下的银戒指,忽然懂得:有些女眷,不必挽着手臂出席盛宴,却早已在他心里,摆下了最温暖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