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谈饷

努力地看向四周,他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

一切,仿佛是虚幻而扭曲的,似乎到处都隔了一层轻薄却无法穿透的水雾。

他只看见灰蒙蒙地一片,是无数人影,一起一伏,不休不歇地走在灰蒙蒙无色的天地间,只有火红无叶的曼珠沙华无边无际地怒放在身旁,盛若血焰,灼灼燃尽八荒。

不知何处传来无处不在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声音带着奇特的音韵,如水般渗漫进耳、流溢入脑、沁透至心……让他渐渐复有昏沉的感觉,仿佛时间都已经静止

只看见唯一一点清晰的火光:那是檀香的光,在慢慢慢慢地黯淡下去!

蓦然间——火!四周燃烧的火!

熊熊的、黑烟滚滚的、燎烧着要将天空烫出一个洞来的火。

业火焚天!

他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四处寻觅着。

却是看到漫天无极的火中,无数人影依旧在一起一伏,不休不歇地走着,却又是模糊而不能看见。

他伸出手,却触及到一个清冷的物事,彻骨寒冷!

猛然间便醒来。

原来,眼睛一闭一睁,世界便可以完全不同了。他没有动,只是又重新闭上眼睛,静静地咀嚼着所有的前生今世,咀嚼着所有知道的信息。

嘴角不禁微微苦笑了起来。

一个曾经的朝九晚五普通公务员,如今的明末大将幕府赞画。

明末,这是一个邪恶战胜正义的时代,这是一个野蛮战胜文明的时代,这是一个卑劣战胜高贵的时代。

作为曾经的历史专业毕业生,自己是了解这段惨痛的历史。

可是在这个时代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除了了解历史和混了十多年官场的经验,自己能有什么优势呢?

他问着自己。

这时候,身边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殷先生可好了些?”

另一个柔糯带怯的女声回答:“回大帅话,老爷还没有醒。”

那个声音低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唉!此国家多事之秋时候,偏生殷先生却是病倒了,本帅竟是一个可以赞画大事的人也寻不到了。”

脚步声踏近床边,他感觉到一个浓重的阴影笼罩着自己。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缓缓张开了眼帘。

紫棠色的面庞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箭疤,短如钢针般的须髯已然有些花白,只有饱含着关切的眼睛在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大明都督佥事,大同副总兵姜瓖。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姜瓖却是十分惊喜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将手轻按住他的肩膀:“殷先生,繁英,你总算醒过来了!”

“姜帅!”他的声音虚弱无力,略带着几分嘶哑。

姜瓖笑着说:“繁英,别说话,好好静养。你醒过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什么天塌下来了大事,都等你好些了再说。”

“谢大帅!”他翕张着唇发出了低低的道谢。

姜瓖回头正要离开,却是听得他虚弱地说:“大帅,朝廷去年的军饷还没有发到?是不是正兵营的儿郎又在闹饷?”

停下脚步,姜瓖苦笑着:“繁英,这事你本来就知道,正兵营的那些小兔崽子们没些省心的。王朴这厮若不是王威那老货……,咳!二月时候宁夏(今宁夏银川)饥兵,因兵饷无措,发生兵变。饥兵群起围攻官署。巡抚右佥都御史王楫因不能措饷,饥兵鼓噪而杀之。幸得兵备副使丁启睿率军镇压,捕获为首者七人,立即处斩,兵变才被抚定。

宁夏饥兵如此,大同我手里这些正兵营的却是一班儿夯货,也难保鼓噪闹事。朝廷军饷困难某也是知道的,可无饷无粮,守边之难,莫过于此。若不是姜某还有八百家丁,靠这些兔崽子们,又焉能抵御奴贼侵扰!”他叹了一口气,道:“繁英素来智计百出,谋算筹划精到,姜某无奈,只得来扰繁英病体,为我设一谋。”

他只得撑起身子低声说:“筹款自然是有法子的,但……”

纤细的小手扶起他的身体,端来了一碗黑黑的药,将一匙浓浓的药汁升腾着热气和苦香送来到唇边,从齿间流入。

姜瓖忙大步走到了他的床前,拖过来一张椅子,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他面前,两眼放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接过碗,咬着牙,一口将药汁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让他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又喝了一口丫鬟递来的清水,漱了漱口,将口中苦味清除。

这时候他的脑中早就闪现出很多个想法,大同虽是九边之地,却并不穷,筹钱筹粮的难度主要是这里和京师权贵的关系太多太复杂了。

他只是权衡利弊而已。

“大帅,我殷洪盛虽是你幕中僚属,却不敢随意越朝廷规矩。今年的朝廷指拨的饷银该是四十五万零六百两,如今连去年的积欠在内,应是约少了七十万两左右,而大帅所部正兵营和卫所诸兵共计约三千七百余,以正兵每人三两银钱而言,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就足以平息闹饷了!”

姜瓖沉吟了一下道:“不错!”

“万余银子我想大帅手里还是有的,不过大帅为长远计,自不是如此发放。”殷洪盛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

他当然知道姜瓖并不是手里没钱。

姜瓖本就是将门世家,光在九边之地侵占的军屯土地,贪墨的军饷就远远不是这么点数字,区区万两银钱根本难不倒姜瓖。但是姜瓖一直在谋求大同镇总兵的位置,替代现任总兵王朴,这对朝中诸公的上下打点就不是区区万两银子能打得住的。

“繁英,计将安出?”姜瓖朝前欠了欠身子。

对于殷洪盛,他还是非常看重的。不仅仅是殷洪盛是二甲进士,更主要的是殷洪盛本就是山西平阳府太平县的大户,家中是盐业豪商,又有无数座师、同年、同乡为奥援,人又是极为聪敏。姜瓖自然是倚重非常。

殷洪盛轻声道:“无非三条路,一是向大同诸富户商家劝募,二是请代王借款,三就是茶马互市抽取商税为补充。”

姜瓖想了想道:“这三条路,本帅都想过。只是劝募富户乃是民政,需得巡抚叶廷桂出面才可,这叶抚台呐,嘿!和蒙古人的茶马互市倒是赚钱,不过叶抚台都拿了去填朝廷的无底洞,我大军啼饥号寒他却是不理!代王那里,倒是可以去借,拿个几千两银子应当还不是很难,毕竟代王爷刚刚袭了王位,还是能体谅一下我们这些穷军汉的。”

殷洪盛静静地看着姜瓖,看他在那里撇清。

粗豪的表面下,姜瓖并不缺少狡狯。

看殷洪盛的样子,姜瓖终于知道要拿出点实在的东西,而不是在这个心腹幕僚面前装样子。他的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好一会儿才道:“繁英以为呢?”

殷洪盛淡笑一声,道:“大帅,你心里有数,这三条路走起来都不算难,却是要有份量的人出面才有用,而什么人有用,大帅何必要来问我这个病中之人?”

姜瓖笑着抹了抹脸,仿佛又成了那个憨厚忧心的老军头儿。“繁英,我是想大张旗鼓去借款劝募,甚至去叶抚台那里撒泼打滚要军饷。这样就算最后本帅拿了自家的银钱填进去给这些小兔崽子们,他们也能听话些!”

他顿了顿,“可是能够从这三条路上拿来银子的人,本帅数不出几个。”

殷洪盛没有说话,他回忆了一下前身对这位副总兵的了解,知道姜瓖其实还是想打他的主意。二甲进士这个招牌,完全可以在大同巡抚叶廷桂面前用一用,就是去到刚刚继位代王的朱传㸄面前,殷洪盛也说得上话。最重要的是殷洪盛这两年幕僚不是白当的,掌握着姜瓖所有的军务粮银的来去方向和数字,而不是空谈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笑了笑,殷洪盛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大帅,学生病体稍愈便去为大帅行事,无论如何都不教儿郎们挨饿。不过,恩师挹斋公(周延儒)谪居宜兴。正该我辈多多敬上才是!”

他这时候扯出明是辞职,实是被崇祯皇帝贬谪了一年左右的原首辅周延儒,自然不是殷洪盛本身和周延儒的关系感情有多么好,而是借此告诉姜瓖,朝廷里外还有不少人需要打点,不然就是崇祯能够拿出钱来给大同发军饷,朝廷里面也能让姜瓖拿不满军饷,更别说那些底层的士兵了!

姜瓖伸手抹了一把钢针也似的胡子,低下眼皮想了想道:“东虏年年犯边,我辈戍守此地何等艰难,挹老自然是知道。不过我等虽然餐冰卧雪,对挹老这等退职重臣亦当礼敬,唯恐乌程(温体仁,时任首辅,浙江湖州乌程人,明朝常常用籍贯代指一些大臣)知道。”

殷洪盛笑了笑,道:“皇帝不差饿兵,礼敬又何必事事都禀告?”

点了点头,姜瓖站起身,拂开身后厚重的披风,低着头说:“这乱世之际,都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