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时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次日醒来的时候,殷洪盛已经感觉到身体和精神与昨日的不同。
侍候他的丫鬟匆匆地走入,蹲了蹲身子,低声说:“老爷,有客来拜。”
“是谁?”
“名刺上写的是陕西同州府蒲城县的蔡德忠,直隶宣化府怀来县的方大洪,直隶顺天府涿州的马超兴,山西绛州的胡德帝与李式开。”丫鬟的口齿十分伶俐,很快就把名字都报了上来。
他吃力地欠起身子,靠在丫鬟给他垫着的软靠上,略略沉凝了片刻,道:“有请他们来房中叙话。”
不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听见屏风后的门被推开,阳光从檐前如潮水般涌入,冷冽的寒气将室内的温暖冲散了几分。
当先是一个大汉,身形魁梧,粗眉环眼,虽然看上去年岁不算大,但是两鬓的络腮胡子却是初见端倪。
他从软靠上抬起身体,双手作揖,道:“平阳殷洪盛,见过诸位。”
那几个都齐齐站住,由当先的大汉带头,齐齐向殷洪盛躬身施礼,道:“学生蒲城县生员蔡德忠、怀来县生员方大洪、涿州贡生马超兴、绛州胡德帝、李式开拜见殷先生。”
殷洪盛微微有些吃惊,他作为觉醒前生的人,自然知道其中五人是赫赫有名的洪门五祖,但却想不到这五个人里面居然有三个是正儿八经的秀才。
明朝虽然常有酸秀才的戏言,但秀才却往往是一个县里最顶尖的有学识之人。
毕竟一个县里能够拿到秀才功名的人,每年最多不过才有二十人而已。尤其是贡生,还是有资格去国子监读书的。说起来都是一等一的读书人。
当然,殷洪盛自身本就是崇祯四年辛未科的二甲进士,比起这些小秀才又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不敢当。殷某染疾于卧榻见诸生,殷某失礼之极,请诸生谅我!”他客气了几句。
却不料,蔡德忠迈步上前,拱手道:“学生不意繁公如此拘泥俗礼!繁公堂堂两榜进士,一镇谋主,外有贤明练达,慷慨好义之名,内有运筹决胜,机谋定策之能,何必与某等斤斤计较于区区俗礼!某等千里来拜先生,却是因天下纷扰,江山板荡,男儿有提三尺剑外驱胡虏内平流贼,拯黎庶于水火,扶大厦而将倾之志;实指望繁公指点学生报国丹心,却是繁公以我等凡俗,拘于小礼,让蔡某汗颜无地也!”
殷洪盛一愣,想不到这蔡德忠还实实在在是个愣头青,这话说得真的是够冲的!
他扫视了一下这五个年轻人。
一个个年轻甚至还带着些青涩稚嫩的脸庞上都是昂扬的志气。
想想也是,这五个人将来都是干得大事,志挽天倾的人,自然是气概不凡,言语上有些词锋咄咄倒是正常。
他淡淡一笑:“蔡生所言非是正理。诸生来访是为客也。敬客之礼却不可偏废,是以某卧病床榻,仍以礼待,非是拘泥,是为待客之道也!某既是两榜进士,一镇谋主,岂有无礼而行事之道?太史公曰:秦师无礼,不败何待?某若无礼,何有面目行军镇谋主事?”
蔡德忠却是两眼发光,面有喜色,看来刚刚冲动的话就是对自己的一个试探。也不等他再说,殷洪盛伸手一指,道:“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诸生可知其意?”
这是《论语》里的话,这几个人都是能倒背如流的,但被殷洪盛这么一问,反倒是眼神迷茫了起来。倒不是这些人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而是猜不到殷洪盛说这几句话的背后含义是什么。
马超兴究竟是在国子监里读书的人,反应还是比其他人快。跨上一步和蔡德忠并列,道:“我等不知先生,是以不知先生所言也!”
殷洪盛转过头捂着嘴咳嗽了一阵,方才笑着转过来道:“马生果然聪颖。”
愣怔了片刻,蔡德忠方才也笑着说:“在下等人唐突先生了!”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不懂得天命,就不能做君子;不知道礼仪,就不能立身处世;不善于分辨别人的话语,就不能真正了解他。却原来殷洪盛用《论语》里面的话来敲打这几人,立身处事要懂得礼仪,要善于听话听音,了解别人的想法和意图。
蔡德忠这几人贸然上门拜访,说话又冲,试探之心也被看破,自然是属于无礼的行为,殷洪盛是拐着弯地敲打他们。
这时候,马超兴却是笑着道:“繁公休怪蔡生出言唐突。繁公盛名播于北地,我等几人奉袁临老(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所命结伴来拜繁公,不意繁公年齿青春,恐是他人误传,故出言相试,望繁公恕罪则个!”
殷洪盛却是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原来,他这具身体是个神童,十三岁就中秀才,十五岁中举,崇祯四年得中进士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岁,现在也不过是二十五岁而已,比起这几位来只怕也大不到哪里去。而如今任山西提学佥事的袁继咸正是他会试时候的房师。
前世本来就是久经办公室政治,如今前身更是经过大明官场磨砺以后,以堂堂二甲进士去到大同武将处做幕僚,这个心性自然早就是稳得住。
他招呼丫鬟给自己后背垫得更高一些,可以坐得相对舒服后,才慢悠悠地道:“殷某虽年少轻狂,却侥幸得天子录用,待罪于大同,薄言于镇将,何德何能当得起诸生‘提三尺剑,拯黎庶,扶将倾’之厚望?然,诸生既以国事相询,洪盛虽才疏学浅,卧病之躯,亦不敢不言。……”
话锋陡然一转,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扫过面前五张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脸庞:“诸生可知,尔等口中欲驱之‘胡虏’、欲平之‘流贼’,其势已成燎原烈火,非寻常可制?而这大明江山,病入膏肓者,又岂止在边患流寇?”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洞察眼前每一个人的心思。
“蔡生言天下纷扰,江山板荡,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诸生可知,板荡之根由何在?”殷洪盛抛出一个问题,不等众人回答,却见他目光如炬,自问自答,语速越来越快,“非仅建虏凶顽,流寇肆虐,更在人心离散,纲纪废弛!土地兼并如虎噬民,卫所崩坏兵不成兵,朝廷财匮如洗,加派无度,此乃内溃之痈,远甚于外寇之伤!”这番话直指明末积弊核心,远超一般书生空谈忠义。
五人被他突然转变的气势和惊人之语震住,脸上的轻松或试探之色消失无踪,收起了最后一丝因对方年轻而产生的轻视,眼神变得专注。蔡德忠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殷洪盛不给他们反应时间,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头:“建州努酋,借十三副遗甲起兵,不过十数年,已称制建号,坐拥雄兵十万,控弦之士如狼似虎。其立八旗,行屯田,用汉官,习汉制,已非草莽流寇,乃国朝心腹大患也!
高闯、张逆等裹挟流民百万,攻城略地,看似声势浩大,然其流寇本性未改,攻城不守,掠地不治,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民不聊生!此二者,一为噬骨之蛆,一为焚身之火!朝廷如今?党争不休,内帑空虚,九边军饷尚不能足额,卫所兵丁朽烂不堪!天子欲励精图治,奈何却积重难返!”
他每说一句,五人的脸色就凝重一分。这些信息他们并非完全不知,但从一个身处边镇核心的年轻进士口中,以如此冷静、犀利、近乎冷酷的视角条分缕析地道出,带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马超兴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飞速思考。蔡德忠紧握双拳,呼吸都急促起来。
“驱胡虏,平流贼,需有根基!”殷洪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仅凭一腔热血,数万乌合之众可成!需知彼之虚实,明其动向,此所谓‘耳目’也!”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马超兴,“马生聪颖,可知耳目何来?非赖朝廷塘报,乃在乡野市井,在贩夫走卒,在敌营之内!一张无形之网,消息灵通,方能料敌机先!”
马超兴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需有精兵!”殷洪盛转向蔡德忠、方大洪、胡德帝、李式开,“非卫所朽卒,非裹挟流民!需选忠勇之士,授以战阵之法,明以纪律,养其锐气!兵贵精不贵多,一旅可当十万!此乃所谓‘爪牙’也!爪牙锋利,方能撕开敌阵,护我黎庶!”
蔡德忠等人听得热血沸腾,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更需有财源!”殷洪盛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无饷无以养兵?无财何以通消息、结豪杰、济困苦?非仅靠朝廷那点空饷,更需另辟蹊径,或商或……”他话未说尽,但胡德帝、李式开眼中已若有所思。
“此三者,耳目以知敌,爪牙以破敌,财源以养事,缺一不可!”殷洪盛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然朝廷积重难返,难寄厚望。欲行此三策,需另起炉灶,于暗处结社,以忠义为绳,以救国为志,聚拢志同道合之英豪,默默耕耘,以待天时!”
他环视众人,眼神深邃如渊:“洪盛不才,愿以此残躯,效张子房之谋于暗室,行陈涉首倡之义于无声。此非一人之功,需众志方能成城!诸生胸怀大志,可愿与洪盛一道,做这于无声处听惊雷之事?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在这业火焚天的末世,为华夏留一脉薪火?”
“业火焚天!”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人!
这正是殷洪盛醒来前那震撼灵魂的梦境景象!他竟以此喻指这末世!一股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和震撼席卷了蔡德忠等人。
蔡德忠再无半分试探与冲动,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激动得发颤:“先生洞悉天机,明见万里!德忠愚鲁,先前唐突!愿追随先生左右,执鞭坠镫,赴汤蹈火,百死无悔!为这华夏薪火,愿做先生马前一卒!”
马超兴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到地:“先生之志,如皓月当空!超兴愿竭尽驽钝,为先生之‘耳目’,遍查奸邪,通达消息!”
方大洪、胡德帝、李式开也同样肃然行礼:“愿附先生骥尾,共襄义举!”
殷洪盛微微喘息,咳嗽了两声,丫鬟连忙递上药盏。他摆摆手,目光依旧灼灼地盯着五人:“诸生怀报国之志,欲提三尺剑,拯黎庶,扶社稷。此心可嘉!然,空有热血,匹夫之勇尔!
如蔡生方才所为,凭一时意气,行试探之举,若在朝堂,是为失仪;若在军前,是为犯上;若在对敌,便是授人以柄,取死之道!”
蔡德忠脸色一红,想要辩解,却被殷洪盛抬手止住。
“子曰:‘知命、知礼、知言’。尔等可知自身之‘命’?”殷洪盛的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尔等之命,非独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尔等之命,当如深埋地下的根须,于这无边业火之中,为这破碎山河,为这亿兆生民,扎下根基,吸纳养分,待时而动,终成撑天巨木!此乃大隐于朝,大功于暗之道!非市井豪侠所能为,非庙堂衮衮诸公所能见!”
房间内一片寂静,连窗外的寒风似乎都停滞了。
五双眼睛,此刻全都聚焦在病榻上那个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年轻人身上。他刚才那番话,如惊雷炸响,彻底颠覆了他们以往对“报国”的认知。不是冲杀,不是明谏,而是做地下的根须?大隐于朝,大功于暗?
殷洪盛靠回软枕,气息略显虚弱,但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深邃:“殷某不才,承蒙姜帅错爱,忝居赞画。然此身此心,所图者大。非为一镇之安,非为一人之功名。欲挽天倾,需另辟蹊径,于这煌煌天日之外,再造乾坤。此路艰险,九死一生,步步深渊。诸生若只为求一明主投效,博个封妻荫子,姜帅帐下自有位置,殷某亦可引荐。若……”
他目光如电,逐一扫过五人:“若胸怀再造乾坤之志,甘愿隐姓埋名,行于暗夜,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敢为,成千秋万代之功业……那么,”他停顿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殷某,愿为诸生引路,共担此‘命’!”
话音落下,房间内落针可闻。
五人心中翻江倒海。殷洪盛的话,不仅指出了他们从未看清的危局本质,更描绘了一条前所未有、充满神秘与挑战的道路。“再造乾坤”、“大隐于朝”、“大功于暗”、“地下的根须”、“撑天巨木”……这些词语带着巨大的魔力,冲击着他们年轻而热血的心灵。
殷洪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深沉而掌控一切的笑意。他轻轻抬手,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生请起。此路艰难,非一人之力可行。从今日起,吾等便为同志。日后,当以‘手足’相称,同舟共济。这世间礼法规矩,于吾等‘暗夜行者’而言,当为工具,而非枷锁。”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手足’且安顿下来,待我稍愈,再与诸君,共商这‘再造乾坤’的第一步。”
“手足”二字,和那意味深长的“第一步”,如同无形的烙印,刻在了五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