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陈远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跳舞,在幽深冰冷的海水中窒息。交易所那巨大的黑板,如同悬挂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第一天,【棉纱(标准级)】价格纹丝不动,牢牢钉在7.8两/担。怡和洋行似乎为了印证约翰逊的狂言,甚至有小道消息传出,他们在码头又有几船新的印度棉纱即将到港。交易所里看空的气氛弥漫,那些曾嘲笑过陈远的人,看向他偶尔出现的身影时,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陈远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目光,只是死死盯着黑板,掌心被那张期货纸契的边缘硌得生疼。怀表冰冷的触感贴在胸口,那行“未来三日预期涨幅:≥30%”的数据,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他躲在交易所最不起眼的角落,啃着最便宜的硬面饼充饥,听着周围人用“那个想一步登天想疯了的破产仔”来指代他。
第二天上午,价格依旧死水微澜。压抑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陈远坐在角落的长条木凳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柱,闭着眼,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怀表信息里那两个关键驱动因素:苏北水灾消息封锁失败……怡和“玛丽皇后号”搁浅……它们在哪里?风暴来临前的宁静,往往最为窒息。
午后,死水终于被投下第一颗石子!
交易所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短打、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信差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奔跑而嘶哑变调,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水!大水!苏北!完了!全淹了!千里泽国!棉田……棉田全没了!消息……消息封不住了!”
“轰——!”
整个交易所大厅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炸开了锅!
“苏北大水?!”
“棉田全淹了?!”
“老天爷!今年的棉花……”
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原本死气沉沉的黑板前,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疯狂地向前涌去!无数只手伸向经纪人,嘶吼着、咆哮着:
“买进!棉纱!快!有多少买多少!”
“平仓!我的空单!快给我平掉!”
“报价!现在的报价是多少?!”
“……”
经纪人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声嘶力竭地报着瞬间跳动的价格,嗓子都喊劈了:“棉纱!8两!……8两2钱!……8两5钱!……还在涨!疯了!都疯了!”
混乱中,陈远猛地睁开眼,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来了!第一个驱动点引爆了!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怀表,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外壳,仿佛汲取到一丝力量。他依旧坐在角落,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疯狂地扑向柜台。他只是死死盯着那面巨大的黑板,看着代表棉纱价格的那一行粉笔字,被一个几乎虚脱的擦板伙计用颤抖的手,一次次抹去旧数字,写上新的、不断攀升的数字:8两……8两2钱……8两5钱……9两!
涨势如虹!大厅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狂喜、贪婪和极度恐慌的癫狂气息。
然而,怡和洋行的人并未出现。约翰逊那傲慢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反常的寂静,像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在陈远心头。怀表的信息里,还有一个关键点——“玛丽皇后号”搁浅!怡和洋行在憋什么坏?
第二天就在这种狂乱的上涨和诡异的寂静中结束。收盘时,棉纱价格定格在9两5钱/担。陈远那张价值十二两银子的期货合约,名义价值已经暴涨了数倍!
第三天,交易所一开门,气氛就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苏北大水的消息经过一夜发酵,恐慌情绪更加深重。开盘,棉纱价格毫无悬念地继续上冲,瞬间突破10两大关!看涨的情绪达到顶点,无数人挥舞着银票冲进市场,试图搭上这趟暴富的列车。
就在这狂热的浪潮几乎要将一切理性淹没的时刻,交易所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几个穿着怡和洋行制服、面色铁青的洋人职员。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趾高气扬,反而显得有些狼狈和慌张。为首的一个冲到大厅中央,对着负责报价的经纪人用英语急促地说了几句。
经纪人脸色剧变,拿起粉笔的手都在颤抖。他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在黑板上【棉纱(标准级)】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一条最新“消息”:
【辟谣:怡和洋行声明,‘玛丽皇后号’仅轻微触礁,货物无损,即将抵沪!供应充足,勿信恐慌!】
这行字如同冰水浇进了滚油!
“什么?怡和的船没事?”
“供应充足?”
“假的?苏北的水灾是真的,但船没事?那棉纱……”
刚刚还沸腾如岩浆的市场,瞬间冷却、凝固!前一秒还在疯狂抢购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原地,脸上狂热的表情凝固,继而转为惊疑不定。
“不可能!”一个本地纱厂老板失声叫道,“苏北棉花绝收是板上钉钉!怡和就算有船,没棉花也是白搭!”
“可那是怡和!他们敢发声明……”另一个声音带着颤抖的犹豫。
“等等!快看!价格!价格在掉!”有人指着黑板尖叫。
果然!刚刚还气势如虹冲向10两5钱的价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拽下!10两3钱……10两……9两8钱……下跌的速度虽然不如上涨时猛烈,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寒的、稳定的、仿佛无法阻挡的势头!恐慌的情绪开始滋生、蔓延。一部分人开始动摇,选择获利了结或止损平仓,抛售的压力开始显现。
角落里,陈远一直紧绷的身体,在看到那条“辟谣声明”的瞬间,反而松弛了一丝。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辟谣?欲盖弥彰!怀表上那个“搁浅于吴淞口外礁石区,损失待估”的信息,在他脑中无比清晰。怡和,在硬撑!在试图用虚假的声明稳定市场,给自己争取时间处理危机!这恰恰说明,“玛丽皇后号”的情况,比他们公布的严重得多!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价格在9两5钱到9两8钱之间反复拉锯、震荡。多空双方的力量在这条虚假的“辟谣”消息下激烈交锋。看涨的人坚信苏北灾情是实打实的硬伤,看空的人则慑于怡和洋行的威名,摇摆不定。大厅里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价格的微小跳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陈远如同老僧入定,依旧坐在那个角落。他不再看疯狂的人群,不再看跳动的价格,甚至闭上了眼睛。他在等待。等待那个必然到来的、彻底引爆的时刻。他手心全是汗,那张薄薄的纸契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但被他攥得更紧。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弥漫着烟尘的大厅里投下道道光柱。距离陈远预言的三日期限结束,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
突然!
交易所那扇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更加粗暴、更加慌乱的力道猛地撞开!
这一次冲进来的,不再是信差,而是两个穿着上海道台衙门皂隶服色的官差!他们神色仓皇,脸上带着一种目睹了巨大灾难后的惊悸。其中一人手里高高举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盖着鲜红官印的紧急公文抄件,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死寂一片的大厅嘶声喊道:
“吴淞口急报!怡和洋行‘玛丽皇后号’!昨夜突遇强风,二次触礁!船体……船体断裂!全船……全船棉纱!两千担!尽数沉入江底!打捞……无望!”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所有人的动作、表情、声音,都被冻结。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份被官差高高举起的公文上,聚焦在那刺眼的“沉没”、“尽数”、“打捞无望”几个字上。
“轰隆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比苏北水灾消息传来时更加狂暴、更加彻底、更加歇斯底里的爆炸!
“沉了!全沉了!”
“两千担!怡和的两千担棉纱没了!”
“假的!之前的声明是假的!怡和在骗人!”
“完了!彻底完了!棉纱要飞上天了!”
“买!快买!倾家荡产也要买!”
“报价!现在的报价!快!”
人群彻底疯狂了!理智被彻底碾碎!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又像是被惊散的兽群,无数人红着眼睛,以更加凶猛、更加不顾一切的姿态扑向经纪人的柜台!推搡、踩踏、咒骂、哭嚎……场面瞬间失控!黑板前负责报价的伙计脸色惨白如纸,手抖得根本写不了字。另一个伙计抢过粉笔,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砸一般地在黑板上写下新的数字:
【棉纱(标准级)】:11两!……11两5钱!……12两!……12两8钱!……13两!……
价格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疯牛,一路狂飙!数字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大厅里一片更加高亢、更加绝望或更加贪婪的嘶吼!13两!已经远远超过了陈远预言的三成(10.14两)!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更高的深渊(或者说天堂)冲刺!
角落里,陈远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两天两夜的煎熬、紧张、屈辱、压力……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退去。他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他分开那些陷入癫狂、根本无暇他顾的人群,步伐稳定地走向那个两天前受理了他“荒谬”委托的经纪人柜台。
那个穿着半旧藏青长衫的经纪人,此刻正被汹涌的人潮挤得贴在柜台上,眼镜歪斜,头发散乱,声嘶力竭地应付着无数只挥舞着银票的手。当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狂乱的人群,一步步向他走来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张着嘴,看着陈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远走到柜台前,无视周围疯狂的人群,将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纸契,轻轻放在了柜台上。他的动作很稳,很轻,与周围的疯狂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平仓。”陈远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喧嚣,清晰地钉进了经纪人的耳膜。
经纪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哆嗦,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张轻飘飘的纸契。他看了一眼上面的买入价格(7.8两),又猛地抬头看向黑板上那个刺眼得如同太阳般的数字——13两5钱!还在跳动!
“咕咚。”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手指哆嗦着,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噼啪的算珠碰撞声,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韵律。
“陈……陈先生……”经纪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向陈远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魔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您……您当初投入本金……十两五钱六分……按……按现行价十三两五钱平仓……”他艰难地报出数字,“扣除佣金……实付……一千零四十七两……八钱!”
一千两!
这个数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让柜台周围一小片区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那些正在疯狂抢购或抛售的人,动作都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陈远身上!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嫉妒!狂热!
两天!十二两变一千两!百倍暴利!那个被所有人当成疯子、被怡和经理当众羞辱的破产仔,他……他做到了!他那个被所有人嗤之以鼻的预言,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过之!
陈远无视了那些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他平静地看着经纪人将一叠厚厚的大额庄票(钱庄发行的银票)和几锭白花花的官银推到自己面前。他伸出手,手指稳定地拿起那叠代表着惊人财富的庄票和沉甸甸的银锭。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着滔天怒火、如同受伤野兽般低吼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炸响:
“是你!陈远!”
陈远缓缓转过身。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通道尽头,站着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仿佛要吃人般的约翰逊!他那身笔挺的燕尾服此刻显得有些凌乱,精心打理的络腮胡也微微扭曲,胸前的金色船锚徽章在混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死死地盯着陈远,盯着他手中那厚厚的一叠庄票,眼神里的怨毒和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洋行职员,同样脸色难看至极。
“玛丽皇后号”的沉没,不仅让怡和损失惨重,更让约翰逊这个经理颜面扫地,信誉破产!而眼前这个他视如蝼蚁的中国小子,竟然踩着他怡和洋行的尸体,攫取了如此惊人的暴利!
陈远迎上约翰逊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他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将手中那叠庄票和银锭掂了掂,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他对着约翰逊,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冰冷到骨髓里的笑容。
没有言语。
但这无声的嘲弄,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刺耳!它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你的傲慢,你的轻蔑,你怡和洋行的所谓“说了算”,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约翰逊的脸瞬间由铁青涨成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指向陈远,但手臂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陈远不再看他,仿佛那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他收回目光,将庄票和银锭仔细地收进怀里,贴身放好。那沉甸甸的触感,是力量,是资本,是他撬动这个腐朽时代的第一根杠杆!
他挺直了脊背,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使命。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在约翰逊那择人而噬的怨毒眼神中,陈远转过身,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出了这片刚刚见证了他奇迹般崛起、此刻依旧沉浸在疯狂与混乱漩涡中的交易所大厅。
身后,是约翰逊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出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咆哮,以及棉纱价格冲破14两大关引发的、更加狂乱的喧嚣。
炽热的阳光猛地打在陈远脸上,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站在交易所高高的花岗岩台阶上,俯瞰着脚下依旧喧嚣混乱、车水马龙的四马路。
十二两变一千两。百倍暴利。赌赢了。活下来了。
但这只是开始。
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薄薄的夏布短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块黄铜怀表冰冷而坚硬的轮廓,以及紧贴着皮肤的那一叠厚实的庄票。两者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怀表……金手指……信息差……这是他在这个黑暗丛林里最锋利的武器。而那一千两银子,则是他射向这个腐朽时代的第一颗子弹。
他需要更多的子弹。他需要一个支点。
目标,早已在记忆碎片和信息流中锁定——大生纱厂。那个曾经由本地商人雄心勃勃创立、试图与洋行分庭抗礼、如今却因技术落后、管理混乱、洋纱倾销而奄奄一息、濒临倒闭的本土纺织厂。它破败的厂房,就在闸北的苏州河边。
陈远迈开脚步,走下台阶,汇入街道上的人流。他的方向,不再是逼仄的当铺或喧嚣的交易所,而是向着苏州河,向着那个象征着一个民族工业挣扎与屈辱的废墟,坚定地走去。
第一步,站稳脚跟。第二步,打造属于自己的根基。怡和?约翰逊?你们等着。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