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苏州河畔。
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河水气息、煤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与陈旧机器的铁锈味。曾经雄心勃勃的“大生纱厂”巨大的牌匾斜斜地挂在斑驳的砖砌门楼上,字迹黯淡,漆皮剥落,像一张风烛残年的脸。厂区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穿过破败厂房的空洞窗户,发出呜呜的哀鸣,间或夹杂着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杂草在厂房间的水泥缝隙里疯长,几台锈迹斑斑、早已停转的纺纱机如同巨大的史前遗骸,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挣扎与最终的败亡。
陈远站在厂门口,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废墟。与四马路交易所的喧嚣狂热相比,这里是另一个极端——冰冷的绝望。这就是民族工业在洋货倾销和自身积弊下的缩影。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支点。
“吱呀——”
沉重的、布满铁锈的厂门被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打满补丁短褂的老门房费力地推开半扇。老门房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衣着依旧简朴的陈远:“找谁?厂子……早歇了。”
“我找管事的人,谈收购。”陈远的声音平静,穿透了厂区的死寂。
“收购?”老门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干瘪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后生仔,莫要消遣老汉。这破地方,耗子都不来,值几个铜板?债主都懒得上门了。”
“值不值,谈了才知道。”陈远迈步,径直从老门房身边走了进去,踏入了这片工业坟场。他的脚步踩在碎砖和枯草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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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纱厂最后的主事人,是一个姓钱的管事,也是曾经厂里的账房。他蜷缩在一间同样破败的办公室里,对着几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账册发呆,眼神空洞。当陈远说明来意,钱管事先是麻木,继而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
“收……收购?你?年轻人,莫开玩笑!你知道这厂子欠了多少债吗?外面洋行的纱,又便宜又好,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拼?工人都跑光了,机器都锈死了!这就是个无底洞!”钱管事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仿佛陈远要收购的不是资产,而是一堆点燃的炭火。
陈远安静地听着钱管事歇斯底里的控诉,直到对方喘着粗气停下来。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庄票,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壹仟两”的字样,轻轻放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
钱管事的咆哮戛然而止,眼珠子死死地钉在那张庄票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一千两!这个破败得如同垃圾堆的地方,竟然真有人愿意掏一千两?!他看看庄票,又看看陈远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冲击得他头晕目眩。
“钱管事,”陈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大生纱厂的地契、房契、所有机器设备,包括库存的原料、半成品,以及……所有未清的债务。”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这一千两,是买断价。债务,我来扛。”
“你……你扛?”钱管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笔吗?”
“我知道。”陈远语气斩钉截铁,“签字画押,钱你拿走,剩下的,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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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远拿着厚厚一叠契约(包括地契、房契、设备清单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债务清单)走出大生纱厂时,钱管事抱着那叠庄票,如同抱着救命稻草,又哭又笑地瘫坐在尘埃里。苏州河的风带着湿冷的腥气吹过,陈远深吸一口气。他买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工厂,更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一千两瞬间蒸发,换来的是一堆废铜烂铁和一屁股天文数字的债务。
但他眼中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改造,必须立刻开始!
第一步,清理与招工。
钱管事和仅剩的几个老弱病残被暂时留用,负责看守和初步清扫。陈远亲自坐镇,指挥着临时雇佣来的几十名苦力,如同蚂蚁搬家般清理厂区。堆积如山的垃圾、废料被清运出去;疯长的杂草被铲除;厂房破损的门窗被勉强钉上木板遮挡风雨。巨大的轰鸣声和飞扬的尘土打破了苏州河畔长久的死寂,引来附近棚户区贫民惊疑不定的目光。
招工的告示贴了出去,条件简单:包两顿糙米饭,日结铜钱十文(远低于市价,但足以吸引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贫民)。告示前很快围满了面黄肌瘦的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他们眼神麻木,带着对饥饿最本能的恐惧。陈远亲自筛选,优先选择那些看起来还算有力气、眼神中尚存一丝活气的青壮年,以及一些手脚麻利的妇人。他没有时间搞什么培训,他需要的是能立刻干活的“螺丝钉”。
第二步,核心:机器与流程。
陈远站在空旷、刚刚清理出来的主纺纱车间里,脚下是潮湿冰冷的水泥地。几排巨大的、沾满油污和锈迹的英国产老式环锭纺纱机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着。他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铸铁机身,感受着那粗糙的纹理。怀表的信息流在他脑中无声流淌,关于这些老式机器的结构、原理、效率瓶颈、以及……可以进行的关键改造点。
“钱管事,”陈远指着其中一台相对完好的机器,“找几个以前干过机修的老师傅,能喘气的都找来。带上工具。”
很快,三个同样佝偻着背、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工人被带了过来。他们看着陈远,眼神里满是畏惧和茫然。
陈远没有废话,直接走到一台机器旁,指着传动轴上几个锈死的齿轮和磨损严重的皮带轮:“这里,拆掉。换成这个尺寸的。”他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精确的草图,标注了尺寸和角度。“皮带,换成加厚的牛筋皮带。张力要调到这里。”他精确地指出位置。“还有这里的轴承,全部清洗,加注新油,间隙按这个标准调整。”他报出一个极其精确的数值。
三个老工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年轻人说的头头是道,甚至比他们这些摆弄了半辈子机器的人还要精确!有些改动,他们闻所未闻,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暗含道理?
“照做。”陈远语气不容置疑,“我只说一次。做得好,工钱翻倍。做不好,或者偷懒……”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立刻走人。”
在翻倍工钱和生存压力的双重驱动下,老工人们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开始在车间里回荡。陈远如同一个严厉的监工,寸步不离,亲自指点每一个关键步骤。当第一台按照他要求改造完成的机器重新组装起来时,整个车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开机!”陈远下令。
老旧的蒸汽锅炉被艰难地重新点燃,发出嘶哑的咆哮。黑烟滚滚冒出破败的烟囱。随着蒸汽压力的上升,传动轴缓缓转动起来。改造后的齿轮组咬合顺畅,加厚的皮带稳稳传动,调整到最佳间隙的轴承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嗡鸣。这台老迈的机器,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运转得比它“年轻”时还要平稳、有力!
“天爷……”一个老工人喃喃道,看着那流畅运转的机器,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彩。这简单的改动,竟有如此效果?
但这只是开始。陈远的目光扫过整个车间布局。传统的“一人一机”看守模式,效率低下,浪费人力。他脑中浮现出现代纺织厂流水线的影子。
“拆!”他指着几台机器之间的隔断墙,“把这些墙全拆了!机器按这个顺序重新排列!”他再次用粉笔在地上画线,将几排机器规划成首尾相连、物料传递路径最短的U型线。“你,你,还有你,”他点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负责从清花到梳棉的物料搬运,只做这个!你,你们几个,每人负责看管这两台细纱机,只负责接头、换粗纱、清洁飞花!动作要快,不准停!你,负责最后的落纱和搬运成品!听哨声统一行动!”
他将原本混杂在一起的工作彻底拆解、分工、标准化!每个人只负责一个极其简单的重复动作!这颠覆了所有老工人的认知。在当时的中国工厂,一个熟练工需要掌握全套工序是常态。
“这……这能行?”有人小声嘀咕。
“行不行,试过就知道。”陈远面无表情,拿起一个简陋的铁皮哨子,“现在,按我的位置站好!听哨!”
尖锐的哨声第一次在破败的大生纱厂车间里响起!
起初是混乱的。负责搬运的工人手忙脚乱,负责看机的工人还不适应只做单一动作,物料传递磕磕绊绊。但陈远如同一个冷酷的指挥官,站在车间中央的高处(一个破木箱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哨声就是命令!错了?重来!慢了?呵斥!动作不标准?当场纠正!
汗水浸透了工人们破旧的衣衫,沉重的喘息和机器轰鸣交织。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节奏开始形成。搬运工找到了最短路径,看机工的手指在纱锭间翻飞的速度越来越快,落纱的动作变得流畅。原本需要十几个人照看的区域,现在只需要不到一半的人手,而纱锭的转动似乎……更快了?纱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机器间流淌的速度明显提升!
一个时辰过去。当陈远吹响代表“休息”的长哨时,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地上。但负责统计半成品数量的老账房(临时拉来的)捧着本子,手指颤抖地报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数字:
“比……比老法子……多……多产了三成半!”
“轰!”短暂的寂静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呼!三成半!仅仅是改变了干活的方式和动了几个零件!这简直是神迹!
陈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效率的提升,在他意料之中。现代工业管理的精髓,就在于分工协作和流程优化。这些在21世纪看似基础的理念,放在1890年的晚清,就是降维打击!
“这只是开始。”陈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工人们的议论,“明天,产量必须再提一成!做不到的,工钱减半!做得好的,加餐,有肉!”
“有肉?!”这个词像一颗炸弹,瞬间点燃了工人们眼中饥饿的火焰!加餐!肉!巨大的诱惑和严厉的惩罚,如同两根鞭子,狠狠抽打着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麻木的眼神里,开始燃起一种名为“希望”和“畏惧”混合的奇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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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深夜。
大生纱厂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是陈远那间用旧办公室改成的简陋“实验室”。桌上摊满了各种纸张,画满了机器结构草图、生产流程图、成本核算表。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味道和劣质烟草的气息(陈远开始用这个时代的东西提神)。
他眉头紧锁,指尖沾着墨汁,在一张纸上反复计算、涂改。怀表冰冷地躺在桌角,屏幕上幽蓝的数据流无声滚动,提供着原料价格波动、潜在技术改良点等信息。但最核心的问题,依然卡在原料上——棉花!
苏北大水导致原棉价格飞涨,且货源奇缺。大生纱厂库存的那点陈棉,根本撑不了几天。而怡和等洋行,凭借雄厚的资本和全球供应链,依然能稳定获取印度棉、美棉,成本虽然也提高,但远低于本土纱厂。这是硬伤!靠管理优化无法完全弥补的成本劣势!
必须找到替代原料,或者……改变产品结构!
他的目光落在怀表信息流中一条不起眼的记录上:【日本市场:对高支数、细匀度棉纱需求激增,溢价显著。本土纱厂因技术所限,难以满足。】高支纱?细匀度?
陈远猛地看向车间方向。那些被改造过的老机器……经过精密调整后,它们的潜力,是否不止于生产普通粗支纱?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他抓起灯,大步走向车间。
车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破窗漏下。陈远点燃一盏马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住一台改造后的细纱机。他如同着了魔,亲自上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牵伸罗拉的间距,更换更细的钢领和钢丝圈,反复调试锭子的转速和张力……这些精细的操作,对机器的精度和操作者的手感要求极高。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机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陈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锭子上缠绕的纱线。他捻起一小段,凑近灯光。灯光下,纱线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细腻、均匀的光泽,比普通棉纱细得多,也坚韧得多!
成了!虽然还很粗糙,但这确实是向高支纱迈出的第一步!
他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笑容。技术壁垒,正在被他用超越时代的认知和这简陋的条件,一点点撬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凌晨的寂静。负责守夜的老门房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
“东家!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巡捕!还有……还有怡和洋行的人!把厂子……把厂子围了!说我们……说我们偷了他们的机器图纸!”